彼得与玫瑰


彼得与玫瑰

下班了,灰色的大楼张开嘴,一群灰扑扑的人像大海里的银鱼群游出大鱼的嘴,彼得就是这群银鱼中的一条,他背着一个厚墩墩的黑色单肩包,从办公楼走出来的时候,一整天的埋头工作已经让他疲惫不堪,但一想到要回到空荡荡的公寓,彼得不由放慢了脚步。他在N城没有亲戚朋友,五年前他大学毕业后在这里找到一份电脑工程师的工作,至于为什么是这里,彼得也没有多想,当初找工作多不容易啊,一大帮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从校园挤入社会,想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校园里的梦想被求职会的现实击得粉碎,像彼得这样普通大学毕业的理科生找份工作倒不是太难,但是也不会太理想,于是彼得毫不犹豫的背井离乡来到自己并不熟悉的N城,在这里安身下来,一晃五年就过去了,他还住在租来的公寓中,这是个物价飞涨的时代,是一个房价压死人的时代,彼得就像大多数海中的小鱼那样生活在借来的贝壳中,没有太多的抱怨。对于故乡那座城市,彼得倒是没有多少留恋,他更希望忘却。

下班后,彼得不想马上回家,先找个地方吃饭,最好远一点,这样可以在路上消磨掉很多时间,回去以后只需要洗个澡就可以把自己砸进软绵绵的床上,按开电视遥控器,在蓝莹莹的光线中慢慢睡着,到了早上,再关掉电视,第二天又势不可挡的开始了。

这样想着,彼得伸手叫了部出租车,对司机说了城东一个西餐厅的名字,就安然靠在后排座椅上,等司机提醒他的时候,出租车已经稳稳停在餐厅门口了。

彼得付好车费,下车钻进餐厅,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点了几个熟悉的菜,不一会儿面前的小桌上已经摆好一个大托盘,盘里盛着几片切得薄薄的白面包、一小盘压实的黑咸鱼子、一碟醋渍白蘑菇,还有一个小罐子,装的小粉肠。

彼得并不是美食家,吃任何东西都无所谓,他到这里来是因为离公寓远,而且这家西餐厅的角落够宽敞又隐蔽,躲在里面不容易被人发现。至于吃的菜,彼得几乎没有任何要求,只要指着菜单最前面的“今日推介”就行了。

彼得随手拧开了桌子上的台灯,他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慢慢温和起来,不再像刚才那样铸铁一般僵硬。先让肌肉缓过神来以后,彼得开始享用自己的晚餐。

“彼得?是你吗?”随着一声惊叫,彼得抬起头看见一张美丽少妇丰腴的脸,还保持着惊讶的神色。

彼得不认识她,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尴尬的站起来,对着少妇微笑着点点头,心里想:“也许她认错人了,同一个叫彼得的人,还长得挺像的。”

“我是玫瑰啊!你忘记了吗?”

记忆一下子把彼得拉到了刚刚进入青果树中学的时候,那时彼得刚刚从小学进入初中,这是一所城里有名的重点中学,彼得的成绩很好,所以顺理成章的进来了,第一天上学就遇到了玫瑰,那时的玫瑰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是……彼得的脸红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他连忙帮玫瑰抬过来一张椅子,从她身后安顿她坐好,然后又绕回自己的座位上,他俩异口同声的说:“你怎么到N城来了?”

彼得先回答玫瑰的问题:“我大学毕业后联系的工作在这里。”

“那你一定高就了。”

“哪里有,哪里,混口饭吃而已。你呢?”

“我结婚了,我先生外派到这里工作,就一起迁过来的。”

“那真好。”

“是的,真好。”

说完这几句客套话,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起沉默下来。彼得心里懊悔,不该到这里来吃饭的,怎么就遇上她了,多年来本来以为已经忘却的痛苦记忆又慢慢浮上心头,那一天,彼得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天是彼得上中学的第一天,彼得结束了不谙世事的小学生活,开始了半成人的初中生涯了。这天阳光明媚,彼得对这样的开始很满意,他的同桌玫瑰,是个漂亮的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而且老师也没有把他们当孩子,只简单交代几句就让他们自由活动,去熟悉校园了。最后一节课,大家又轻松的聚拢,只需等待老师最后发表一番开学感言就可以回家了。

彼得是个安静的男孩,即使跟同桌也并不多话,此时他稍稍扭过头,突然发现旁边玫瑰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通红的一道粗线,像是被鞭子狠狠的抽打了一下,几乎沁出血来。彼得清楚的记得早上刚见到她时还没有这道伤痕,他记得很清楚也是因为悄悄多看了几眼漂亮的同桌,玫瑰的笑容像三月的阳光,让彼得的心像一块冰激凌般融化了。

而此时的玫瑰,哭丧着脸坐在旁边,彼得很想问问她怎么回事,但是彼得是个羞涩的男生,正如所有害羞的男孩子一样,他从不敢主动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说话,彼得在心里暗暗希望玫瑰没事,过一会儿,这个伤痕会消失吗?会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吗?

终于放学了,彼得心里一直惦记着玫瑰的伤,慢腾腾的收拾好书包,走到教室门口,突然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这声尖叫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原来是玫瑰的妈妈来接她,赫然发现女儿脖子上的伤痕,母亲惨叫一声,接着发出一阵阵的大声咒骂,老师连忙跑过来安抚。彼得觉得这声音就像树上的黑鸦在嚣叫,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了。

母亲向老师展示了伤痕以后,厉声要求老师当场查出凶手,老师轻声安慰吓得缩成一团的玫瑰,问她是谁打了她。玫瑰低下头,不敢吭声,老师只好告诉玫瑰:“谁打你了?你指出来好吗?”气急败坏的母亲催促着女儿:“玫瑰,你一定要指出凶手,我饶不了他,快点,快说,要不指给我看,快点……”所有第一天来上学的学生都围着她们议论纷纷,大意都是在猜测谁干的,但是没有人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而且这一堆人里面,说不定谁就是凶手呢,所以这个推理者联盟并不稳固,所有人在自以为是的发表看法的同时,也对旁边的人保持着警惕。

玫瑰怯怯的被母亲和老师夹在中间,面对着七嘴八舌议论的同学,快要哭起来了,母亲的脸庞越来越巨大,像一片树荫罩上来,从她嘴里冒出一串串快要干涩的声音像锯子在拉动,玫瑰抬起手……“快,快点指出来”母亲敲着铜锣一般的声调狠狠的催促。

那天的夕阳特别红艳,从浓密的树枝中透过来,照在彼得身上,彼得抬起头,数着树枝缝隙间的光柱,心里在盘算这位母亲敲打的铜锣什么时候会停下来。

彼得突然看见玫瑰修长细嫩的手指正对着自己,他还听到老师在说:“是他吗?不对?不是他?是他?……”

“怎么回事?怎么了?”彼得心里升起一阵莫名的悲哀,他往周围一看,原先围在周围的同学不知什么时候跟他分开了几步的距离,这几步走得并不明显,以至于刚才沉浸在推理中的彼得完全没有发觉,但是,现在这点空隙却明白无误的传递了恐惧的信息,彼得觉得一阵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慢慢往上升起,世界上就像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其他人全都统统消失了,孤独,对的,巨大的孤独导致的恐惧笼罩着彼得,彼得只能毫无意义的申辩:“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连彼得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不再真实,像一股青烟轻飘飘飞在空中,没有了质地。

接下来发生事情彼得已记不太清楚,他忘记了玫瑰的母亲对着他咆哮了些什么,所有中学时代的印象就像凝胶一样汇聚在一起就是,彼得一直保持了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像一个透明人一样生活在学校里,他甚至真诚的希望自己能够彻底消失掉。他不敢在公共场所大声讲话,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不敢从操场中间或者教室中间走过,在学校里,彼得总是独自一人,他不再奢望能交到朋友。

“不是我干的……”彼得看着桌子上的台灯喃喃的说。

“我知道,不是你”,玫瑰眼睛里又浸出泪花,“对不起,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对你说的话就是:对不起。”

“为什么?当初你为什么要指认我,让我当替罪羊!?”彼得终于愤怒了,他顾不得礼仪,在餐厅里冲着玫瑰大吼,周围的客人扭过头看着他俩,服务生也赶过来看怎么回事。

玫瑰轻声制止服务生过来,按着彼得的手,着急的说:“你听我说,我给你解释,然后你再怪我好吗?”

彼得慢慢冷静下来,往椅子背后靠过去,他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再看看面前的玫瑰,她不再是小女孩了,失去了青春的自然美貌,如今只是一个跟所有的美丽妇人一样的普通女子,她现在的脸痛苦的扭曲着,眼睛里噙着泪水。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若无其事的生活着,还是受着往事的折磨,或者跟我一样将不敢触及的记忆深深掩埋起来?彼得痛苦的弯下腰,靠手肘撑在桌子上: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是也已经逃走了吗?考了外地的大学,留在外地工作,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一般都不会回故乡一趟。

“那天我走到教学楼背后的时候,一个高大的男生手里拿着一根树枝走到我跟前,问我是不是新生,我说是的,他举起树枝劈头就抽下来,说是要给我们留下印象,我躲闪不及,脖子被抽到,火辣辣的痛使我蹲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临走时警告我,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他还会教训我。”

玫瑰低下头,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一下,刚才的回忆也令她重温了恐怖的一幕,彼得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同情她了,但他还是觉得这么多年埋在心里的委屈一定要倾诉,忍不住质问她:“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要指着我?”

“我没有选择,老师和妈妈一定要我指一个人出来,我不敢说实话,只好把手一抬,随便指一个人了。”

“就这样吗?就是这样的?”彼得觉得很荒诞,自己遭受的痛苦的中学生涯原来只源于漫不经心的、随意的抬手一指。

“是的,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好受过,真的,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从一开始就想对你说'对不起'的”,玫瑰望着彼得的眼睛,“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你,给了我这个机会,向你道歉,请你不要怪罪我,你要知道,其实我也是受害者。”

“对啊,她也是受害者,她根本没有存心要伤害我,我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更无聊呢?”彼得觉得心中茫然,“那个打人的男生只是随意的挥舞着树枝抽打了一名刚入学的女生,暴虐的血液也许与生俱来;玫瑰只是无目的的一指;我只是无意中被指到的一个人,一切都那么荒诞不经。”

彼得告别了玫瑰,从西餐厅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晚,天空下着灰蒙蒙的细雨,彼得没有撑伞,慢慢在雨中散步,原先的重负卸下了,不是把包裹放在了它应该待的地方,而是太漫不经心的消失掉,新的荒诞不经意的附着上来,挥之不去。彼得并没有感到松了一口气,而是觉得自己像空气一样被稀释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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