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

三姨婆甩着宽大的裤脚走到天井的时候正是午后,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照进四四方方的小天井里,三姨婆心里正高兴着,因为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她会去看一场中规中矩的爱情电影,带上曾孙女一起去。电影票上午买菜的时候顺便买好了,现在正在衣服兜里好好的揣着。三姨婆的衣服到现在都一直是斜襟扣大摆罩衣,衣服口袋大,什么都能装。

虽然每天要为一大家子人买菜做饭,三姨婆还是保持了看书看电影的习惯。早些年她上过几年私塾,很认得几个字,如今一直喜欢看言情小说和爱情电影,这是三姨婆一生中最大的消遣。很多年轻伢仔们看到三姨婆手里捧一本厚厚的书看,都很惊讶这种年纪的老太太还能看书,三姨婆在他们眼中就像一件移动的老古董。

镇上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少,都管她叫“三姨婆”,她习惯了也不计较辈分,只是有些年纪太小的伢仔们也“三姨婆、三姨婆”的叫,让她有些不乐意,三姨婆是个讲究规矩的人:“小伢仔们不灵醒,当爹娘的也拎勿清,不看看我多大年纪煞,乱喊人。”不过她也只是背后抱怨几句,并不当真教训年轻人,随他们怎么叫就怎么答应。

三姨婆结婚早,如今已经四世同堂,但是因为丰腴的肌肤还勉强撑得住往下垮的白皙皮肤,所以看起来并不十分出老相,不像那些鸡皮鹤发的老姐妹们。

镇上的人都知道三姨婆手巧,她从来不在外面商店里买衣服,一身衣服都是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从一块布开始,一手一脚裁剪好,又用针缝起来,连门襟上的纽扣都是自己做:把剩余的布料裹起来缝成厚厚的细长卷,再把布卷圈成一个个圆嘟嘟的纽扣,三姨婆还会把纽扣做出不同的花纹,让实用扣子同时也承担装饰的功能。三姨婆还自己做鞋,从夏天的布鞋到冬天的棉鞋,全是自己做的,鞋底是用常年收集的小布块一张张糊成厚厚的一叠做成的,又用粗线从中间密密的走上几遍,一双漂亮的云底鞋就出现了。只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穿三姨婆做的衣服,外面商场里卖的衣服多漂亮多时髦啊,她只能给自己做,做了一身又一身,装了好几箱子。

三姨婆还自己动手做豆酱、豆腐乳:买回来几担豌豆或者豆腐,煮熟了放在谷草堆里发霉,这时候总是满屋子的恶臭,家里的年轻人心里不满也不好意思抱怨,因为过段时间三姨婆做好的豆酱和腐乳总是全镇最好吃的,平时做菜少不了这些辅料,就算直接放在碟子里端上桌也抵得过一道好菜,所以没人敢埋怨三姨婆现在把屋子熏得臭烘烘。三姨婆做的咸菜更不得了,每到开坛的时候,镇上的小孩就会有事没事来家里转悠,围着桌子转几圈就用食指和拇指拈起一撮咸菜往嘴里送,三姨婆总是假装没看见又不停念叨着:小心吃齁了。

三姨婆年轻时也是个标志美人,具有江南水乡女子特有的温婉,父亲在镇上的生绸店做掌柜,虽然没有股份,但是店主信任他,将整个店铺交给他掌管,柴薪也丰厚,因此家中殷实,三姨婆从小被养得舒舒气气,没有多余的,也不缺什么,十多岁时还被父亲送到镇上的学校读了几年书,当年小镇上的姑娘很少能受到这样的教养。

三姨婆拿了几个竹簸箕和木头小板凳,坐到天井旁的屋檐下不慌不忙的剥豆角,早点做好准备,看完电影回来就能按时做好全家的饭菜。三姨婆喜欢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不管看了多少言情小说,为书中的才子佳人暗暗抛撒了多少眼泪,三姨婆始终坚持小说是小说,生活是生活。所以当初,父亲把她许配给纺织厂老板的公子时,年轻的三姨婆并不感到多么意外,她只是跑到小镇外的玉溪桥边痴痴的望着玉溪河水不紧不慢的流淌,桥边的桃花正盛开,美丽少女的脸在粉苏苏的花瓣下更添娇艳,她在等那个每天从这里经过的少年学生,他总是笑盈盈的站在河边轻轻的说:“三姐,我给你带了本《玉梨魂》”,“三姐,这本新出的《广陵潮》送给你”,“你看,我编了个蝈蝈笼子”,塞到三姐手里。“傻子”,三姐想,从怀里摸出用手帕包好的玉麦饼推给少年,少年接过来轻轻抚摸手帕上绣的蝴蝶,抬头望着三姐直笑。

“三姐,你来了”,对面传来了少年的声音。

“来了,你放学了?”

“嗯,三姐,想看什么书?我去替你找来。”

“我不看了,我得准备嫁妆,事儿多的很,不得空闲了”,三姐咬咬嘴唇,终于说出来。

少年的脸变得苍白,低下头看牢脚上穿的布鞋,双手轻轻搓揉藏青色学生装的下摆,半天说不出话来。三姐不忍再看下去,转身就走,一滴眼泪却掉下来,三姐伸手接住,又把手紧紧握牢,将这几滴眼泪握在手心里,就这样一直走回家。

第二天,佣人珍大姐从大门进来,递给三姐一封信,说是门口有位少年托她转交三姑娘的。三姐连忙接过来跑回房里,拆开信,信笺中间夹了一朵桃花书签,已经干了,颜色却丝毫不退,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少年在信上说他要到省城读大学去了,盼望她能一起去,要是不能够,也祝她一生幸福。三姐把桃花夹进一本书里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后来三姐顺顺利利嫁了人。那家纺织厂老板的公子本来在北京读大学,被父亲中途叫回来成亲,本来就不情不愿,又嫌弃三姐是乡下女人,更不乐意,等到后来看见三姐长得还算清秀脱俗,才没有大闹,勉强接受了。

婚后三姐的日子也算平静,生养了几个儿女,等老爷去世后,三姐丈夫正式接管了纺织厂,少爷成了老爷,生意做到了省城里,又发展到南京、武汉,后来小老板又追随国民政府到重庆,在山城开了几家分厂。小老板的意思是,国难当头,这战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接下来哪座城镇就要沦陷,不如早些在内地开辟一块商机,将来也有个腾旋挪移的余地。这些三姐都管不着,她只在小镇做好当家女人分内的事就行,等着老爷来信吩咐她们娘儿们是走还是留。

三姐的生活也不是没有起过波澜。从重庆回老家办事的人带回来的闲话:“老爷在重庆抱着年轻太太们跳舞呢!”,三姐听了气得贝齿紧咬、指甲嵌进肉里,不动声色连夜托人买了船票,带上一群孩子赶到重庆,见了老爷,也不大吵大闹,只闲闲的说,日子久了孩子们想念父亲,就带了他们来省亲。老爷没有多余的话,留他们住下,好生招待母子们,平日里只管好自家的生意,也不再到处联络官场的人了。住了一段时间后,三姐才带着孩子们离开,一切风平浪静。

现在老爷已经耄耋,整天坐在太师椅上沉默不语。经历了这些年的世事沧桑,天地变色,辛苦了半生积攒下来的财富,一夜之间就消失了,不对,没有消失,它们还明明白白摆在眼前,只是被宣布这不再属于你了。这位纱厂老板,曾经的翩翩少年,混迹于商界和官场的风流才俊,如今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兴趣。

只有三姨婆还保持着对生活的执着,固执的穿自己做的斜襟扣大摆阔袖罩衣;洗完头后,不忘涂上桂花油,把一头白皑皑的长发梳得光亮,挽在脑后插个发髻;专心做自己的盐渍菜;晚上靠在枕头上看几页《红楼梦》再睡觉;她有时还挤得出时间去看场电影。

一盆豆角剥完了,三姨婆端着竹簸箕站起来,一阵风吹动树枝胡乱摇摆,空中的光柱晃动,地上的光斑摇曳,光影魑魅间,三姨婆仿佛看见那位少年站在桃花树下,笑盈盈看着自己,落英缤纷,轻抚少年肩头,落进玉溪河中,三姨婆揉揉眼睛,“老了,看什么都眼花”,三姨婆喃喃念叨着继续往厨房走去,心神不宁间,三姨婆突然动了个念头:“要是当初一狠心,跟着那少年走了,如今又会怎样?”

走进厨房的三姨婆低头洗青豆,却看见水盆里印出一张满脸皱纹的脸,会有什么不一样呢?时代还不是一样的疯狂,美人还不是一样会迟暮,老天饶过谁?

“还不一样是这个样子”,三姨婆脱口说了一句。

“祖奶奶,你在说什么?”曾孙女听到三姨婆说话的声音,好奇的问。

“没说什么,走,我们看电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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