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拉多的狗


彼拉多的狗

月光中的沙漠泛着惨白的光,起伏连绵的沙丘给广袤无垠的沙漠点缀的唯一色彩是偶尔的暗灰和漆黑,跟夜空相连的地方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细线条。本丢.彼拉多站在沙漠中央尽量往远处望去,所看见的无非白与黑,头顶上硕大的圆月除了照亮沙漠以外,没有给他提供一丝温暖,彼拉多拉了拉紧身上宽敞的白披风,叹了一口气:“一万两千个满月,这该死的月亮,我数得清清楚楚,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

“啊呜——”,彼拉多脚下的小狗对着天上的满月长啸了一声,这是多年来彼拉多除了自言自语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在这里,就算脚上穿的鞋踩到沙粒中也悄无声息。

“该死的路西法,该死的魔鬼,你把我弄到这儿来,不给我任何解释,也不现身,还派了一条狗来嘲弄我,每到月圆之夜就嚎叫的傻狗,就算能在这空旷的地方弄出点声音来我也不会感激你。”彼拉多双手紧握,冲着漆黑的夜空叫唤:“诸神啊!你们为什么这样惩罚我?”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本丢.彼拉多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叫唤没有任何作用,他只是默默的长时间的坐在沙漠中,呆呆的望向远方,眼睛在灰白的环境中时间长了已经开始接近失明,他所能看见的只有一些模糊的轮廓,要不是听到狗叫声,彼拉多会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这里确实像坟墓一样冷清。有时候彼拉多寂寞得想跟小狗聊几句,但是他张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而这条狗对他并没有兴趣,只是一味的对着天空的月亮嚎叫。

彼拉多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大约两千年前吧,他还住在豪华壮丽的大希律皇宫,那时的耶路撒冷被太阳烤得热腾腾的,城墙上都快冒烟了。幸亏皇宫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盘根错节的蔓藤爬满花园,巨大的棕榈树叶像一张张大扇子给这位罗马总督扇点凉风,百合花开满墙角,彼拉多走到长廊下常常会被头顶垂下的蔷薇藤牵住头发。总督最喜欢到池塘边散步,闻着大马士革玫瑰的香味,听着汩汩流水的声音,总是会让他思恋故乡的心平静下来。他是多么不情愿离开他的罗马故乡来到耶路撒冷这个野蛮炎热的地方啊!他下令把大希律皇宫改建成奥古斯都宫殿的样子,修建花园,开凿喷泉,雕塑诸神像,然后就躲在里面不愿再露面了,耶路撒冷的一切行政事务都交给大祭司管理。

这天,天空的太阳尤其热烈,仿佛提醒人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发生,彼拉多的心情越来越烦躁,即使走到水池边,用喷泉的水洒在头上也不能使他平静,从皇宫外飘来一阵阵皮革味掩埋了玫瑰的芳香,令他觉得恶心。一名侍卫走近彼拉多,向他汇报:“总督大人,祭司长求见。”

彼拉多平时很少见到这位犹太大祭司,他一直不愿意插手当地人的事务,他更愿意待在皇宫里思恋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而不是跑出去跟那些犹太人讨论他们唯一的神明。何况他并不熟悉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他愿意保持他在罗马时的一切习惯。

但是今天大祭司很难得的到皇宫来求见总督,彼拉多实在不能拒绝,只好安排在游廊里接见他。

不一会儿,戴头巾、身材高大的大祭司走进游廊,向总督行礼以后,站在彼拉多对面,向他汇报了一件今天中午发生的事情:一个拿撒勒人在神殿门口推翻了收税官的钱箱。

彼拉多心想:“这算什么大事,还要来向我禀报吗?”他漫无目的的望向游廊尽头的蔷薇藤,心里在掂量这件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看着总督疑惑的眼神,大祭司鞠了一躬,说道:“这个拿撒勒人宣称自己是神子。”

彼拉多明白了,对于固执的犹太人来说谁也不能代替唯一神明的存在,而这个人却贸然把自己放到了人与神的中间,当初摩西在西奈山上直接向上帝祈祷的事迹,如今被基督这个新来的神隔断了,这是犹太人不能容忍的,从大祭司亲自到皇宫向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总督汇报来看,足以证明这个举动有多么危险。

彼拉多觉得很讨厌这个给自己添麻烦的拿撒勒人,要不是他,现在彼拉多手里会端着一杯新酿的葡萄酒泡在凉快的水池里,这座水池的水是从遥远的橄榄山上引下来的,库房里的税收有一大半花在了这条水渠上,彼拉多费了多少精力对付那些唠唠叨叨的长老们。即使没有这些,彼拉多也不想跟当地人纠缠到一起,他宁愿一个人在大希律宫里待着,还有什么比厌倦一切更令人绝望的?彼拉多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这种绝望中消磨……但他还是不想把自己变成随意杀人的怪物,他看着大祭司的眼睛说:“按照惯例,选一个囚犯处死,一个囚犯释放吧。”大祭司点头称是,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羊皮卷,上面提供了另一名囚犯的名字:巴拉巴。

“交给众人决定吧。”彼拉多疲倦的说。

不久,彼拉多听到皇宫外沸腾的人声:罪犯,罪犯,“他们的声音为什么这么一致?”彼拉多觉得挺奇怪。下午,大祭司再次来访,他带来大众的决定:释放巴拉巴。

“真的吗?你们这样决定吗?”彼拉多反复问询,大祭司肯定的说:“是的,总督大人,全城的百姓都要求释放巴拉巴,处死那个不敬神者。”

彼拉多觉得没有必要再啰嗦了,只要一个命令,他就可以回到皇宫的深处,一个人独自徘徊,静静思索,不用跟这些当地人纠缠了。他最后声明了一次:“杀死此人的血与我无关,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

大祭司点头。

彼拉多唤来士兵,签署了处决令,很快那个拿撒勒来的陌生人被押往各各他,彼拉多已经厌倦得难以支撑,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些人。突然天空迅速黯淡下来,刚才耀眼的太阳逐渐消失,白天变成了黑夜,一轮明月慢慢升上来,彼拉多想:我已经出现幻觉了。

现在,在黑夜中度过了两千年的彼拉多还继续在茫茫白沙中漫步,他愤愤不平的抱怨:多么不公平,并不是我要杀死那个人,我的手上并没有蘸上那义人的血,为什么惩罚我?

他时而狂怒的对着夜空大叫,时而沮丧的呆坐在沙漠中喃喃自语,尤其是在今天这种满月的日子里,彼拉多更加焦躁不安,他漫无目的的在沙漠中急走,觉得自己快要发狂,身体快要分裂成碎片,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只要能够离开这个地方,他愿意向那个人忏悔,“是的,忏悔,求他原谅,尽管我不知道要忏悔什么”,彼拉多终于不再在沙漠中狂奔,他坐下来,小狗也停止了吠叫,围着他转悠。

彼拉多望着前方的黑白交错的线条出神,渐渐的他觉得眼前的空气似乎凝聚起来,变得浓稠了,似乎一个人半透明的人出现在面前,“天啊!诸神啊!我已经疯了吗?”,彼拉多绝望的叫喊起来。

那个透明人开口说起话来:“我听到你说忏悔了,所以我特意来问问你,想要忏悔什么?”

在荒漠中漫游了两千年的彼拉多已经不在乎跟谁说话了,他赶紧回答透明人生怕他消失了:“我不知道,我从没想过要处死一名陌生人,为什么要我来承担罪过,罚我在这里受寂寞的折磨?”

“一定是因为你有罪。”透明人说。

“不,你搞错了,我是无辜的,我没有杀人。”

“那么,是谁签署的处决令呢?”

“是我,但是”,彼拉多慌忙解释,“我只是按照全城民众的要求去做的,是他们,他们要求我处死那个人的。”

“是吗?我听说的也是这样,不过别人可以向你提出任何要求,但是最终作出决定的还是你本人啊!。”

彼拉多有点答不上话来,好像是这样的,能够决定我的语言和行为的只有我自己。

小狗又开始对着月亮吠叫,彼拉多望着小狗,觉得它在做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它真可怜,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到这里彼拉多突然愣住了,我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因为我是人,而我之所以成为人而不是一条狗,是因为伴随着生命而来到的自由意志使我们能够做出自己的决定,我当然要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责任,包括一切惩罚,这些惩罚恰好是我自己一切存在的明证,这就是我和脚下的小狗的区别。不承担自我行为的惩罚就不能证明自我生命的存在。

我渴望我的自由意志,

渴望与它相伴于行动的大路。

也渴望在追究最终答案的时刻——

那时一切都将显现,

可以成为知情者之一,

而不会陷入一无所知的迷惘。

彼拉多想告诉透明人,自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和一条狗一起待上千年,一抬头,透明人已经不见了,四周空空如也,还是原来那一幅寂寞凄凉的景象,但是在彼拉多视力所及的最远处,有一个人影憧憧,彼拉多不顾一切的追上去,他想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忏悔的是什么,不是因为做了什么,而是放弃了自由的权利。

那个人身披白袍,不紧不慢的在前方行走,白袍迎风飘扬,头上的荆冠闪闪发光,彼拉多认出了这人是谁,拼命追赶到他背后,却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越过他,他只能对着那人的背影大喊:“等等我,我要向你忏悔,我请求你的原谅!”

那个人头也不回,只是大声说了一句:“我从来没有怪罪你,你已经被释放了。”

彼拉多周围的黑暗开始消退,阳光重新笼罩大地,沙漠退去,城墙、皇宫、棕榈树、玫瑰、喷水池……渐渐显现,他睁开眼,侍卫在旁边摇晃着他:“总督大人,你做噩梦了吗?快醒醒。”

彼拉多终于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原来在长廊下做了一个梦,他想起那个不久前被处死的拿撒勒人,这件事一直让他惶恐不安,他不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觉得自己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他始终不能忘记当时拿起笔在羊皮纸上签字时心底升起的无尽悲哀,现在充实内心的是极可怕的悔恨,只是他终于明白烧灼自己内心的到底是什么了,因此他也知晓了面前的路展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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