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梦


玫瑰梦

玫瑰最常做的一个梦就是推开一扇公寓的门往里面走去,公寓的房间很多,被弯弯曲曲的走道隔开,玫瑰就顺着走廊一直往里面走,但是每次都走到一定的地方,空气逐渐变得像凝胶一样浓稠,玫瑰再也迈不动脚步,就一直站在走廊上着急,直到急得醒过来。醒来以后的整个早晨,玫瑰都会埋怨自己在梦里为什么不努力往前走,只要推开一扇门,这样就可以看清楚公寓的房间里到底有什么了。玫瑰下意识的觉得房间里藏着某种特殊的东西。

玫瑰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幸亏她自己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彼得是公司的高级工程师,收入不菲,所以玫瑰就待在家里安安心心照顾他们六岁的儿子。今天早上,玫瑰跟往常一样,开车把孩子送到学校,然后掉头往家的方向开回去。从后视镜里,玫瑰看到自己依旧美貌的脸,她觉得很满意,一切都令人满意,除了那个经常出现的梦。

玫瑰不紧不慢的开着车,时间多的是,她一点都不着急,看着窗外往后退去的大树,还有树下连绵的草坪,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平凡世界中的一片树叶,长在茂盛的大树上,或者一朵开在常青藤上的小黄花,藤上无数朵小黄花中的一朵,这让她觉得安心,有一种不会被人发现的安全感。就像沙滩上的一粒沙子,带着保护色,谁也不会留意。太阳在地球上投下阳光,也留下光影斑驳,而她像一只金钱豹,置身于光斑之中,行动自如,彼此和谐。

玫瑰对自己平凡的一生感到幸福,她有时候也会反省自己过去几天,或者几周内,甚至最近几年做过的事情,发觉自己几乎没有犯过什么大的差错,“这样就挺好了”,玫瑰想,“就这样微不足道的生活下去吧。”玫瑰对自己没有过错的一生感到自豪,仅仅是有些时候,她看到一些东西——被风吹起的塑料口袋,超市里人流中的某张脸,报上的照片——自豪的心情会突然消失,她觉得自己的平凡幸福被打断了,中间有一道裂缝,只是她并不知道这道裂缝到底在哪里,长得什么样子,这种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想要大哭一场的感觉。

彼得曾经很肯定的说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玫瑰不能反驳他的观点,但是也不能解释自己对裂痕的想象。她想也许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有一个源头引导,走向最终结果,“我现在的生活算是得到最终结果了吗?”,玫瑰不能肯定。

玫瑰对于源头的记忆是有点模糊的,只是记得很小的时候常常被父母带到郊外的一所医院去看病,天花板上一盏盏白织灯从头顶飘过,每次都是在一大群医生的簇拥下做各种检查,到底他们在检查什么,玫瑰并不清楚,周围一片白色,并不容易激发人的记忆力,玫瑰只记得桌子上摆了几台奇怪的仪器,她的头上、手上被各种电线缠住,每次都有人拿笔把她做的一切检查,以及她和医生的对话仔仔细细的记录下来,但是玫瑰从来没看过他们的记录,也想不起来自己得过什么重病了,“也许做父母的总是这么大惊小怪”。除了这一段看病的经历,玫瑰的童年几乎是一片空白。

这样持续了很多年以后,玫瑰才摆脱了被众人围观的遭遇,她松了一口气,觉得能够躲过做白耗子的命运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玫瑰回到家,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推开巨大的玻璃门走到观景阳台的沙发上坐下来,准备休息一下,这时门铃响起来,玫瑰只好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位胖胖的大约五十多岁的妇女,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埋藏在脸上的肥肉里,使她显得出人意料的精明,她还有一副铜锣一般嗓子:“玫瑰,你好,可以进去吗?”。

虽然是询问,但是她那坚定不移的声调和眼神不容许任何拒绝,看起来她认识玫瑰,但是玫瑰完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了。这是他们全家搬到郊外的别墅后来的第一位客人,而且是不请自来。

“进来吧。”玫瑰一边说一边打开门,请她进来,给她倒杯冰水。这时早晨的太阳还不太强烈,从一道全玻璃墙照进来,客厅里还比较暗,胖女人选了个阴暗的角落坐下,使她宽大的身体在阴影中被掩盖起来。

胖女人坐好后,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四处打量房间的布置,玫瑰静静的等她开口,胖女人终于说了一句:“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嘛。”

对于这句不太礼貌的话,玫瑰没有回答,她在胖女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问她:“那么,你是谁呢?”

“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是还在你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说这话的时候,胖女人往椅背靠过去,她的动作带着某种高傲的派头,仿佛她掌握着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真相。

她说“看”的时候,眼神里冷冷的光使这个词语听起来就像是“监视”,玫瑰想:“难道她是母亲的朋友?”但是父母已经去世多年了,她没办法求证,这女人有警察一样犀利的眼神,当她看向玫瑰的时候,玫瑰觉得就像被两道X光照到了一样,骨骼、肌肉、内脏,都暴露在她的眼光之下。

“人们对自己的良心考虑的并不多啊!”胖女人还在环顾四周的摆设,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玫瑰不知道她指什么:“我们还能做什么呢?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胖女人默默的盯着玫瑰看了几秒钟,玫瑰觉得有几个世纪那么长。

“你应该忏悔的”,胖女人说。

“为什么?就因为我比别人过得好吗?”玫瑰有点恼怒。

“是的,我一直在想你凭什么得到这些,这不合理,你看看我,辛苦了大半生,还挤在一栋小公寓里,我的前夫,那个混蛋,跟别人跑的时候拿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我到现在还是单身,没有孩子,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干过,我只是一名执法者,人们以为我们手里掌握着法律的权力一定过的挺威风的,其实真是个笑话。”

玫瑰想不通这女人为什么向她倒苦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没干过坏事。”

“世上的一切都应该有个说得过去解释,不能在你这儿就断裂了。”胖女人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以后站起来向玫瑰点点头,示意她要离开了,然后就向大门走去,出门前突然回头对玫瑰说,“你相信有天生的魔鬼吗?”

“不!不相信!”玫瑰斩钉截铁的回答与其说是否定胖女人的话,不如说是表达自己强烈的愿望。

“看向深渊,深渊里有魔鬼。”

玫瑰觉得这个胖女人才像魔鬼的信使。

“如果你想找我,可以打这个电话。”胖女人递过一张名片,玫瑰接过来说,谢谢,但是她心里想,“我希望永远不要见到她。”

送走胖女人后,玫瑰坐在宽敞的客厅里发神,脑海里不停的翻滚刚才胖女人说过的话。玫瑰觉得自己又在梦境中的走廊上游走,却不能打开任何一扇门,要是能够推开门看看门后面有些什么就好了,玫瑰却又站着走廊上走不动了……

“叮……”,一串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玫瑰的神游,她连忙起身接电话,对方是心理医生的秘书小姐,她用职业性的温柔语调提醒玫瑰,不要忘记下午2点钟的预约了。

“好的,我会去的,谢谢你。”玫瑰放下电话筒,想起今天下午自己跟心理医生的预约。这段时间玫瑰一直悄悄的去心理门诊,虽然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没病,完全正常”,但是她希望能有外界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正常。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正不正常需要科学开具证明了,玫瑰苦笑了一下,但是此时她却在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今天下午一定要去做。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玫瑰回想了今天一整天的经历,找不到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早晨彼得出门的时候像平时一样忘记了带钥匙,又回来取了一次,儿子嫌早餐难吃,悄悄扔了一块面包在桌子下面,送儿子到学校的时候,校长先生依旧贪婪的欣赏玫瑰的美丽……没有,一切都正常,玫瑰的手捧住头,但是她还是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而且今天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下午玫瑰走进心理医生的咨询室,在医生面前的沙发上坐下来。

“医生,我一直做相同的梦,而且我总是回忆不起幼儿时期的事情,我想知道我的童年发生过什么。一切都应该有个合理的解释对吗?我希望找到我的源头,但是现在却是一片空白。”

医生沉吟片刻,说:“如果你一定希望回忆过去,我可以用催眠的办法令你想起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东西,不过你确定需要这样吗?要知道,过去对现在不一定有好的影响。”

“我想我能够接受一个不太理想的过去。”玫瑰肯定的说。

医生见玫瑰下定了决心,就让玫瑰到窗边的躺椅上躺下,放下百叶窗,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开始对她进行催眠。不一会儿,玫瑰进入了梦乡,她又开始了那个梦,这一次,她继续在走廊里前进,直到站在一扇门的前面,她一推,门就开了,她看见里面摆着一架婴儿床,床上躺着一名婴儿正在手舞足蹈,玫瑰想:“这就是我吗?”

这时另一扇门打开,一个小姑娘走进来,玫瑰发现这才是幼年时的自己,只见小玫瑰走到婴儿床旁边轻轻抚摸床上的孩子,嘴里叫着“弟弟”。

“弟弟?”,玫瑰想,“原来我还有个弟弟,我怎么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现在到哪儿去了?”

妈妈在窗口对小玫瑰喊:“玫瑰,照顾一下弟弟,我在花园里帮爸爸搭篱笆,一会儿就好了。”那是妈妈还是位年轻的姑娘,玫瑰以为妈妈一直都那么苍老,原来她也有过青春的时代,原来一切都曾经那么美好。

“对了,玫瑰,别让弟弟抓他的脸,最近的疹子让他老是伸手去抓脸,脸上都抓破了好几处。”

“好的。”小玫瑰答应了妈妈,拿起布娃娃走到婴儿床旁边一边玩布娃娃,一边看着弟弟。

弟弟又开始伸手去抓脸上的红疹子了,小玫瑰伸手把弟弟的小手挡住,结果弟弟灵活的一挥手,又从另一边把手伸到脸上,狠狠的抓了一把,小玫瑰怎么都不能成功挡住弟弟的手,她突然想起一个好办法,回头拿起自己给布娃娃做衣服的剪刀,拉过弟弟的手,从他的手腕上一刀剪下去……

玫瑰捂住脸,凄厉的大喊一声醒过来,冷汗淋淋,嘴里不停的狂叫着“魔鬼,魔鬼……”,她狂乱挥舞着双手,好像希望这样能够把刚才的画面擦拭掉。医生和护士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玫瑰按住给她注射了镇定剂。

等玫瑰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彼得的脸,他关切的问:“你醒了?昨天医院把你送回家的时候把我们吓坏了,听说你在医院晕倒了。”

玫瑰想起在医院的经历了,恐惧还抓着她的心,她别过脸,不看彼得。过一会儿,孩子过来,趴在玫瑰床前,玫瑰让自己的手互相紧紧抓住,她不敢再接触孩子。

她和彼得都那么喜欢孩子,结婚的时候他们还计划要生一群小孩,他们觉得孩子是世界上最纯洁的生物。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只想忘记自己曾经幸福过。

今天彼得送孩子到学校去。

家里没人以后,玫瑰才起床,她走到客厅,找到那张名片,拨响了电话,胖女人在电话那头说:“喂?”

“是我。”

“我想你会打电话来的。”

“那个婴儿后来怎么样了?”

“因为流血过多去世了。”

玫瑰觉得松了口气,替他感到庆幸,他没有留在世上受罪。

“你是警察吗?”

“算是相关部门的吧。当时我接触了这个案子,被派来专门监控你的,你年纪太小,还不能判刑,只能派人监控起来,我就是做这种工作的。”

“你为什么突然要告诉我?”

“我就这样每天看着你,看着你长大,越长越漂亮,渐渐忘记了过去的一切,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幸福的家,而我呢,就站在旁边看着,什么都没有,不,这不公平,犯罪的人是你,你却得到了一切,我要揭发你,让你受到良心的惩罚。”

玫瑰痛苦得蜷缩在沙发上:“我接受了医学治疗吗?”

“是的,当时没有人能解释这种现象。我们以为你非常憎恨那名婴儿才那样折磨他,是仇恨让你伤害了那个孩子,但是你很诚恳的告诉医生,你很爱你的弟弟,所有的医生都不能找到原因,最后他们只能说你'天生邪恶'”。”

“天啊!世界上真的有天生的邪恶吗?”,玫瑰发出一声呻吟,“有人带着罪恶出身吗?”

“亚当和夏娃。”电话那头传来讪笑声。

为什么世间会有恶的存在?像彼得那样理智的人会说,恶的存在是为了使善成为主动的选择,有选择的善才是真正的善,完全没有选择的行善只是单纯的不得不如此,作恶也应该是主动的选择啊,玫瑰想,我从来没有选择过作恶,这也算犯罪吗?

难道没有人受到伤害吗?一名无辜的婴儿流血致死。

玫瑰知道自己一生再也不能摆脱内疚的折磨,她的灵魂早已交给魔鬼,但这并不是她的选择。

是命运。

我是出于怜悯才杀死我所爱的人。

有个声音对她:你为什么不怜悯自己呢?

大概是因为杀死我们所爱的人比杀死我们自己容易吧。

玫瑰想,我该承担这样的命运吗?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她慢慢起床,走到窗前,拉开了那副巨大的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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