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的尾巴


彼得的尾巴

彼得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与生俱来,跟世界上所有的人和外界环境都没有关系,是属于彼得一个人的秘密,他羞于跟任何人提起:他的屁股上长了一条小尾巴!

尾巴其实很小,最多只有小拇指那么大,但是不像小拇指那样中间有一根硬硬的骨头,彼得的尾巴柔软纤细,可以灵活自如的卷起来,再拉直,再卷起来,再拉直,向左边伸伸,再向右边伸伸……要不是尾巴长在自己身上,彼得说不定会很喜欢这个小东西,他洗澡的时候喜欢扭过身从镜子里打量自己的尾巴,在屁股上转来转去……但是彼得不得不承认自己长了一条猪尾巴,对,就是一条猪尾巴,虽然并不明显,白天彼得穿好裤子,完全不会被人留意到,所以这么多年来,彼得把这个秘密守护得很好。

彼得过了三十多年小心翼翼的日子,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小心背后的尾巴!彼得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为了这条尾巴活着的,小尾巴的生命力显然超过了彼得本人的身体,它更灵活,更有活力,更欣欣向荣,完全不符合部分属于整体的系统论定律。彼得看着镜子里的小尾巴,觉得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逐渐超过了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全身,近大远小的透视定律也被打破了……彼得觉得太累了,他好几次对着镜子里摇摇晃晃的小尾巴说:“天啊!让我死了吧!”,但是提上裤子以后,他又觉得自己挺正常的,为什么要死呢?反正别人看不出来。

你放心,彼得其实是一个很正常的男人,长着一张不具有侵略性的脸,说话做事循规蹈矩,很讨某些女孩子的喜欢,甚至一些外向型、热辣的女孩子,也偶尔会对彼得表示兴趣。但是彼得心里很清楚自己的问题所在,所以他总是在内心深处一阵翻天倒海的激动之后,尽量用彬彬有礼的方式让对方的热情降下来,这样更加让人觉得他神秘高傲。

彼得不是没有心动神怡过,上中学的时候,凭着清秀的外貌,优异的成绩,彼得在全校都受人瞩目,彼得的同班同学,一个漂亮温柔的女孩子明显对彼得表示了好感,那时候的彼得放心的接受了女孩的暗示,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接触不过就是些眉来眼去,最多拉拉手,即使有进一步的发展,彼得非常有信心,能够把事态控制在“保护自己的尾巴”的阶段,所以这时候的彼得很有点风骚的跟女孩打情骂俏。

上大学以后,情况变得有点严重了,彼得知道,要是不够小心,自己尾巴的秘密就会弄得众人皆知,这可是个成年人的社会,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每个人都跟野兽一样等着撕咬别人。彼得尽量小心的保护着自己的秘密,只有几次,彼得半夜悄悄跑到走廊尽头的洗浴间去洗澡,被舍监老太太发现了,她疑惑的盯着彼得从洗浴间出来,走进自己的寝室,怀疑彼得在宿舍里也许藏了个女孩子,却没有想到彼得埋藏着另外的秘密。彼得关上门的一刹那绝望的想:“完了,完了,她发现了,她看出来了,太可怕了,我要不要现在就去跳楼。”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确定一切平静以后,彼得才松了一口气,容许自己继续活下去。

彼得也有所有男生的烦恼,在交女朋友方面他遇到的困难更大,彼得在心里重复了成千上万遍跟女孩上床的景象后,他放弃了一切对女生的幻想:他们脱光了衣服以后,他幸福的向笑盈盈的姑娘爬过去,突然,姑娘发出一声尖叫:啊!尾巴!你居然长了一条尾巴!天啊!怪物!然后跳下床逃跑了。

不,我绝不会让这一幕出现的,我宁愿去死!彼得决定了。

或者他就得在脱掉衣服前跟一个女孩子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长了一条尾巴”,在幽静的草坪上或者一棵茂盛的大树下,彼得深情的注视着女孩,喃喃低语向她坦白,结果会是什么,十有八九他会被当作神经病,目送着女孩离开,彼得想,还是算了吧,何必自讨没趣呢。所以,整个大学阶段,彼得保持了独身的记录。这也让同寝室的加林感到惊讶万分,加林的女朋友就像走马灯一样的换,都是那么漂亮,光彩夺目,只要加林带女孩回寝室,彼得就很知趣的回避了,另外找寝室过一夜,为了表示对彼得的感谢,有一次加林主动跟彼得谈起关于女孩的秘诀,彼得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说,就是这样的,什么也别怕,千万不要有顾忌,你就成功了”,加林坐在床边,抓着自己的一只脚慢慢抚摸着,作了最后总结。

“你那么多女朋友都是这样抢到的吗?”彼得骇笑。

“当然”,加林很得意的点点头,又仔细检查脚上的指甲。

“为什么换得那么频繁呢?刚刚看到一个美女,转眼就散了,再也看不到了,真可惜。”

“因为她们都不是'正确女孩',我只是在积累经验,等我的'正确女孩'出现了,我就知道怎样去追她了。”加林这样解释。

“谁是'正确女孩'”,彼得的好奇心被提起来了。

“等你遇到了自然就知道了”,不知道加林是在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无知。彼得知道加林不是个很聪明的人。

不过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彼得终于遇到了他的“正确女孩”,一个叫玫瑰的女生。这姑娘的样貌和身材,你也许会说:不可能给人造成痛苦,却足以使彼得一见到她就知道:就是她了!如同一个人听到自己所爱的人正用陌生的语言对一个陌生人说话似的,彼得正想:她该回过头来看着我,跟我聊聊的,玫瑰就转过头,看见了他,眼睛里传达的话语胜过靠嘴巴说出来的一切。

他们顺理成章的没完没了的在校园里闲逛,走遍了大学的所有角落,彼得终于在毕业前对校园的地形地貌作了一次彻底的了解。他们在任何地方拥吻,灯光下、角落里、阳光中,彼得觉得自己达到了幸福的极限。

但是当彼得一个人的时候,他不得不想到一个问题,接下来怎么办?让玫瑰来发现自己的秘密,还是主动坦白?这两种方式对彼得来说都像世界末日,为什么要用残酷的事实去考验自己所爱的人呢?最后受伤的不还是自己吗?一想到让玫瑰知道自己的小秘密,彼得就觉得闻到了死亡临近的气息,而且这次死神所消灭的不仅仅是彼得的肉体,它还会首先残忍的折磨他的神经,令他意志崩溃,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世上,然后消灭彼得的灵魂,再把他那个千疮百孔的灵魂像扔一件破烂的外套一样扔还给他。彼得不敢想下去,如果自己要坠入深渊,何必拉着玫瑰一起呢?

彼得走在街上,觉得每一个人都盯着自己的屁股观赏,有些人还摇头晃脑,左看右看,也许他们还在评价尾巴的造型呢?彼得觉得自己就像赤身裸体走在大街上,狠不得能够隐身。他不敢直视任何人,仿佛别人从前面就可以透视到背后的尾巴。要是有人笑一笑,不管什么原因引起的,彼得就会想:他们一定是偷偷嘲笑我,说不定,从背后看,我跟正常人的差别很大呢,一定很大,他们发现什么了吗?

彼得消失了,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告诉玫瑰,没有任何解释。

今天下班以后,彼得在磨磨蹭蹭尽量拖延时间,把桌子上的摆设、文具一件一件重新摆过,又再重新摆一次,直到打扫清洁的工人厌恶的瞪着他,使他觉得这眼光像砖头一样砸过来。实在不能再磨蹭了,他才站起身,慢腾腾走出去,他今天选择步行回家,这样在路上的时间会久一点,可以晚一点回去,今天晚上就可以少看几眼丈母娘了。

是的,彼得结婚了,他的太太像修女一样严峻,她只允许彼得在关灯后才能上床,当然她会先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整个过程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彼得能够忍受这样无聊透顶的生活,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一个长了尾巴的男人就只能过这样的日子,还能有什么选择呢?告诉全世界“我长了一条猪尾巴!”吗?彼得不由自主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产生这样的想法都让彼得不寒而栗。

彼得的丈母娘是个强悍的女人,她总是喜欢突然闯进彼得的家,扯着大嗓门大喊大叫,拉开冰箱,抱怨里面没有她常喝的那种黑啤酒,“她自己就像个啤酒桶,干吗不喝自己的腰”,彼得常常恶毒的想,但是丈母娘已经转过身,咒骂彼得的工作、挣的钱少得可怜、他们的房子这么破旧、沙发的颜色那么“可怕”,“她居然用了可怕这个字眼”,彼得躲到阳台去抽枝烟,一边想,“她的那张红脸膛才配叫可怕”。

“得买点装饰品”,丈母娘尖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是的,我早就想买一尊用整块浮石雕成的塑像。”彼得太太兴奋的说,然后用一种只有在修道院才能学会的机警目光远远打量阳台上的彼得,但是她们又开始热烈的讨论起来。

站在阳台上的彼得想,这间屋子里没有残存的生命迹象。

丈母娘还没有离开,她每次来彼得家里都会住上一段时间,所以彼得还在大街上游荡。

“彼得?是你吗?”

彼得抬起头一看,觉得一阵眩晕,面前站的居然是玫瑰。

“我一定是眼花了。”彼得想。

“是我,玫瑰啊”,玫瑰重复了一遍,彼得才肯定自己确实还生活在现实世界中。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也在这里。”

玫瑰笑着点点头。

他们不知不觉开始并肩走着。

“你过的怎么样?”彼得提心吊胆的问,他不确定自己希望玫瑰过得好还是不好。

“还不是那样”,玫瑰苦笑一下,“我结婚了,结个婚而已”,不知道玫瑰为什么用这样的腔调谈论自己的婚姻生活。

“那挺好的”,彼得勉强笑笑,自己也觉得表现的不够真诚。

“过得幸福吗?”,彼得还是忍不住问了。

“幸福离我们这种人是很遥远的”,玫瑰低声回答。

彼得的心痛得一阵悸动。他们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几乎穿过了大半个城市,玫瑰有点累了,他们走到一栋房子前面,它位于康泰山麓的坡地上,未加修理,有点破旧了,门前有一个干燥贫瘠、杂草丛生的小花园,一道厚实的荆棘篱笆墙由于无人照管而表面发灰,墙上的石灰出现了一条条裂痕。

“这是我家,进来坐坐”,玫瑰指指这栋建筑。

彼得有点犹豫。

“我丈夫不在家,他总是在出差”,玫瑰低头看着自己的高跟鞋轻轻的说。

再明显不过了,彼得觉得腿已经离开自己的躯体,独立成了另外一种机械体,它推动着彼得往前走,即使是深渊,彼得也没有办法停下来。

他们走进房间,彼得再也忍不住,紧紧抱着玫瑰,玫瑰也尽量贴紧他。这时一个声音在彼得耳边响起:你想吓跑她吗?别忘了你的尾巴。彼得觉得背后的尾巴真的动了动,很想钻出来的样子。

彼得沮丧的松开手,给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玫瑰走过来蹲着彼得面前,她很聪明的没有提问,只是默默的抚摸着彼得的腿。

“我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彼得不能抑制自己的愤怒,在心里诅咒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要把我造成这样子,太不公平了,我的要求并不高,只要跟其他人一样就行了,我不是个贪婪的人,为什么惩罚我?”彼得的手捏成拳头,狠狠的捶在自己的腿上。

玫瑰惊恐的看着彼得,想要制止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沉默的看着他,任由他捶打自己的腿,有时候拳头也会落到玫瑰的手上,很痛,但是她忍住没作声。

“我还是告诉她吧,不能再伤害她第二次了,告诉她真相,等待她的判决,由我来承受结果,不管结果有多可怕,要是她尖叫着跑开,我不会阻拦她,我就在这里埋葬我的爱情吧,从今以后甘心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要是她想报警,告诉大家我是个怪物,就让她去说吧。何况,这条尾巴长在我身上,是不容回避的事实,我一生都将带着这样的身体生活着,迟早要接受这样的自我。”

彼得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望着玫瑰,“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本来早就应该告诉你的,这也是当初我离开你的原因”,彼得的脸还是红起来,有点结巴了,“我,嗯,我……”

“跟我说说那时候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你当时已经结婚了?有个孩子?”,玫瑰紧张的问他。

彼得深吸了一口气:“我长了一条尾巴。”

玫瑰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长了什么?”

“尾巴。”彼得觉得自己在往冰冷的地狱下坠。

“给我看看”,玫瑰居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彼得愣住了,“快点,让我看看,磨蹭什么”,玫瑰催促他。

彼得再也没办法躲避了,他不情愿的脱下裤子,等着玫瑰的尖叫,等着,怎么还没有声音?

“哪有尾巴?”,背后传来玫瑰疑惑的声音。

彼得想,你不用这样安慰我的,他伸手往背后摸去,屁股上光溜溜的,哪有什么尾巴?

彼得和玫瑰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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