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


遗物

今天早晨玛歌接到姐姐玫瑰的护理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玫瑰今天凌晨时分去世了。

玫瑰终生独居,身边一直只有一名护理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此时她忠实的执行着玫瑰的旨意,告诉玛歌,玫瑰夫人有一份遗物已经邮寄给她。

玛歌觉得奇怪,她们姐妹并不很亲厚,她问:“是什么东西?”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具体内容”,好心的护理带着歉意回答。

放下电话,玛歌慢慢走到花园,努力在整理花坛中平息自己情绪。活到六十岁的玛歌并不是第一次接到亲人死亡的信息了,她的思绪回到二十五年前的那天,跟今天很相似,连天气都一摸一样,早晨天空还布满乌云,天色还没有彻底亮开,她接到丈夫去世的消息,他在开车上班的路上遭遇车祸去世,“他很幸运,没有吃多大的苦头”,医生这样安慰玛歌。

“以后我还会继续接到这样的噩耗的,最后一份当然就是我自己的”,玛歌扶起花坛里被风刮倒的一丛玫瑰,喃喃自语。

玛歌想起小时候记忆中的玫瑰,那么美丽,那么温柔,当时镇上有多少小伙子站在玫瑰面前不知所措,一句话都说不出,“玫瑰是一朵玫瑰”,她是最美的一朵。站在玫瑰的旁边,玛歌觉得自己是只丑小鸭,那么瘦小,脸蛋皱成一团,玛歌认定上帝是个懒惰的老头子。

玫瑰有自己的爱人,玛歌想起来那个穿白色衬衫、米色背带裤的年轻人,面带微笑背靠着她家门口的橡树,黄昏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金光闪闪,“一个男人怎么能长得那么好看?”,年幼的玛歌暗暗吃惊。姐姐从背后走过的时候摸摸玛歌的头,急急忙忙向美少年跑去,留下塔夫绸大蓬裙沙沙的摩擦声。玛歌趴在窗口看着他们在橡树下汇合,然后肩并肩一起慢慢走开。

一天,这位少年来找姐姐时,恰好姐姐不在,她到姑姑家帮表姐缝嫁衣去了,玛歌远远看见树下的少年,她跑到少年面前背着手站定,少年见来的是妹妹,便亲切的询问玫瑰在不在家?不知为什么,玛歌突然生出恶作剧的想法,她告诉少年,姐姐跟一位英俊的男子出门看电影去了。玛歌看见少年的脸变的煞白,转过身跌跌撞撞走开了,不顾礼仪的忘记了跟玛歌说再见。过了几天,玛歌看到报纸上的消息说,这位少年在车祸中去世了,当时他开着跑车在乡间小路上狂奔,直到失去控制冲到悬崖下。玫瑰从此落落寡欢。

天知道玛歌只是想开个玩笑,即使在茫茫黑夜中独自忏悔,玛歌也觉得自己清白无辜,当时年幼的她可没有致人于死地的决心。

玛歌撑起腰,觉得今天的背特别痛,“年纪大了,回忆就成了生活最主要的组成部分”,母亲在世时常常这样唠叨。玛歌也觉得自己被回忆包围着,要是没有这些记忆,玛歌觉得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孤独。

“叮——”,门铃响了,玛歌的护理苏娜从屋里跑出来,冲着玛歌笑一笑,赶紧跑到大门口去开门。自从丈夫去世以后,玛歌身边就只有护理陪伴,苏娜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她每天到玛歌家来一趟,帮助她处理一些日常事务、打扫卫生,赚点生活费,玛歌和她相处得很好,苏娜也觉得玛歌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是邮差送来的包裹”,苏娜手里拿着个纸盒走进来,“需要我帮你拆开吗?”

“好的,帮我拆了放在桌子上吧,谢谢你。”

苏娜又对玛歌笑一笑,拿着包裹进屋了。

玛歌继续在花园忙碌。姐姐的去世让玛歌的心情难以平复。死亡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管是有罪还是无辜,在死神面前一律人人平等。玛歌怀疑,世上是否真的有清白无辜的人?她想起她那个令人尊敬的丈夫彼得,他们的婚姻生活平淡无奇,以至于玛歌想不起他们之间除了冷战和吵架以外还有多少快乐,他们俩不是寻常人眼里的俊男美女,正是需要灵魂作为基石的时刻,灵魂却缺席了,玛歌常常看到彼得对着窗外的景色出神,心不在焉的回答她的问题,整夜的待在书房看书或者整理工作资料,而玛歌自己也在等待拯救,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在彼得眼中的虚无飘渺,自己的苍白无力抓不住任何有形、无形之物。

终于有一天,玛歌趁彼得上班的时候推开了书房的门,她知道彼得一定不会在此时回来,放心的打开抽屉,她怀着阅读彼得心灵的虔诚翻看抽屉里的文件,却发现里面有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黑色的柚木上雕刻着精美的玫瑰图案,她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个钻石胸针,紫色水钻打磨成一片片花瓣层层围绕在中间的透明菱角钻上,盒子里夹了一张纸片,写着:送给我唯一的爱人,彼得。

玛歌觉得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装的不是魔鬼就是万丈深渊,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魔鬼跳下去,鼓起勇气翻过木盒的背面,夹层里附有送货地址,是彼得手写好了准备投递的,这是个陌生的地址。她的手开始瑟瑟发抖,全身变得冰凉,她定了定神,坐下来模仿彼得的笔迹在纸片上写下一段话:我们的一切都结束了,请不要打搅我。

她取出原来的那张纸片,把新写的那张放进去,打电话叫邮局的人来取走了木盒,叫他送到那个指定的地点去。接下来的几天,玛歌就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样悄悄打量彼得,看他疑惑的神情、趁人不备就到处翻找、欲言又止的滑稽相,玛歌心里暗自好笑。再过一段时间,彼得的日子更难过了,他的痛苦表情告诉玛歌纸片上的字起作用了,一切昭然若揭,彼得常常两眼发红,他解释说最近害眼病了,玛歌关切的劝他去医院看看;他还常常健忘,出门不是忘了带钥匙就是忘了带皮包,出门以后要跑回来几趟才能正式离开,害得玛歌每天要给他开几次门;他的同事抱怨他不停的犯错……玛歌觉得这才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她捉住了一只小老鼠。

“男人都这样”,玛歌一边给花坛松土一边说。

“你说什么?夫人”,苏娜从旁边走过,听到玛歌的喃喃自语。

“没什么,包裹放在桌子上了吗?”

“放在那儿的。”

“谢谢你”,玛歌捉住一条蚯蚓,用竹签挑出来放进一个玻璃瓶里,里面已经有好几条了,等把花园里的蚯蚓收集起来,她会把瓶盖盖得严严实实埋进土里。

终于,彼得从玛歌意味深长的微笑中感觉到了什么,但是他不敢多问,因为他知道从玛歌这里得不到任何消息。

玛歌弯下腰,开始用摘果剪修建花枝。这是她心爱的花园,为了让花朵长得更加茂盛,需要减去多余的或者衰败的枝叶,地上已经撒了一些残枝败叶,“一定要修建整齐",玛歌想,“今年我的花园一定会是全镇最美丽的。”

“哎呀——”,玛歌惋惜的叫了一声。

“怎么了?夫人”,苏娜听到叫声,连忙从屋子里跑出来询问。

“没事,我不小心把一朵花也剪下来了”,玛歌和蔼的安慰苏娜。

“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但是玛歌想,为了整个漂亮的院子,剪掉一些好看的花算什么呢。她吩咐苏娜把地扫干净,她喜欢把自己的小花园整理得井井有条。“没有谁是无辜受罚的”,玛歌几乎可以肯定,“谁能保证没有在修建枝条的时候一不小心剪下一两朵鲜花呢?”

苏娜看着这位慈祥的老太太站起来,慢慢向房间走去,“她就像天使一样”,苏娜想,“也许世上真的有天使”,她很高兴能够服侍这位慷慨的夫人。玛歌富裕的丈夫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钱,使她可以过上体面、优雅的生活,她从来不苛责护理人员而且毫不吝啬、所付的薪酬丰厚,苏娜就是上一届护理推介来的,据她说玛歌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人。苏娜看着玛歌渐渐消失在大厅深处的背影想,这位夫人年轻时一定有一位宠爱她的丈夫,不然怎么会这么怡然可亲。

玛歌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彼得冲进房里对她说的话,他怒气冲天,对着她吼叫着提出要离婚,“我明天就离开你,你等着见我的律师吧!”,他扔下这句话就冲到楼上的书房去了。玛歌想,他终于还是知道了。玛歌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她不甘心这样退出生活的舞台,三十五岁的妇人没有了丈夫,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孤苦伶仃,她甚至不能从镜子里找到自己的影子,“我在哪里?”,她常常这样茫然不知所措。

幸好,第二天彼得开车出门以后不久,玛歌接到了警察局打来的电话,告诉她,她的丈夫彼得先生发生了车祸。放下话筒那一刻,玛歌的眼中却晃动着英俊少年的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是他的四肢却是残缺的,鲜血染透了白色衬衫……出事以后,玛歌并没有见过他,但是在她的想象中,被死神吻住的美少年就是这样的。一位年轻警察在警察局里不无伤感的接待了玛歌太太,他还没有见过如此冷静的妻子,他见过悲痛欲绝、呼天抢地的,但是玛歌的镇定使他非常惊讶,“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夫人”,年轻警察想。

玛歌走进大厅,迎面桌子上摆着玫瑰寄来的遗物,放在一个大纸盒里。玛歌跟姐姐很少联系,她知道姐姐在刻意回避她,她也不太想见到姐姐,玫瑰总是让她想起那个橡树下的身影。今天,姐姐的死亡终于让两姐妹又联系上了。

玛歌走近纸盒才看见,里面俨然放着一个黑色柚木盒,她开始觉得心脏加紧了跳动,她拿出木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枚钻石胸针,玛歌想当时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这些钻石组成了一朵抽象的玫瑰呢?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原来丈夫的情人就是玫瑰。

玛歌双腿发软,赶紧找到椅子坐下来,她想起丈夫出走的那天早上,她悄悄先起床,到厨房往彼得泡咖啡的水壶里投下两粒安眠药,计量并不大,冲在咖啡里几乎感觉不到,彼得不会马上感到不适,但是当他开车出门驶出几十里以后,车就失控了,向路边的石墙撞去,这时玛歌正在家里的花园里整理枯枝败叶,把它们收集起来扔进垃圾桶。

玛歌注意到盒底有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我亲爱的妹妹,我知道都是你干的!
她静静的把纸片放下,走进厨房,该烧点水来冲咖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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