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2984年的谋杀案（一）

本来一切都很美好，到处都充满着光明和温暖，一尘不染的世界有条不紊的运行着，头顶上是一成不变的蔚蓝色屏幕，人造太阳温柔的照耀着雪白的地板，气温永远是25度，空气中的细菌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全部消灭了，植物和动物消失得更早一点，这是一个最适合人类生活的星球，人们不遗余力的创造着最美好的世界。

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彼得2314苦苦思索着，他回忆起自己上午曾经到微缩档案馆劳动过，出来以后他就开始感觉不对劲。

他到档案馆去劳动的目的是奉命把2017年之前的所有文字资料全部销毁掉。我们的星球正在向前飞速发展着，回忆历史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前面几百年的档案销毁。只不过，在销毁这些档案之前，彼得2314迅速扫描了一下内容，他被赋予的超强记忆能力使他记住了自己所看过的所有东西。跟他一起劳动的人也是这样操作的，彼得2314只看了其中大约属于文学、哲学、历史等等一些残缺的资料。

因为现在很多文字已经消失了，现存的符号大多数是指示符和数字以及很少几个世界语文字，所以彼得2314还在门口的知识头罩里学习了各种语言，否则他是读不懂这些资料的，他甚至不知道这些符号属于哪种类型的东西，这些学科早就已经消失了，新时代里没有无用的知识。

既然找到了问题发生的源头，彼得2314觉得有必要仔细回忆一下自己在档案馆的整个经历，但是追本溯源的回忆使他的脑海中渐渐升起了一种罪恶感。这种感觉对他来说非常陌生，因为时至今日，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司法部，人们根本没有犯罪这种概念，因此这种罪恶感让他觉得有点恶心，自己居然在这种清白的世界中犯了罪：他偷窃了自己的记忆。

彼得2314到档案馆劳动其实是一种消遣活动，现在劳动已经不是每个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了，人们参加劳动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消遣。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报名参加各种各样的劳动，这些劳动以“工分”的形式被记录下来作为每个人的报酬。这些工分可以用于消费，但是世界公民们根本不需要为自己购买任何东西，一切都是配给制，但是他们可以为自己喜欢的娱乐明星投票，每一百个工分换一票。随处可见的全息投影中不分昼夜的播放着明星们的表演，然后由观众给他们投票，投影公司会每周公布最新的排行榜，每个人都热切的关注着排行榜，要是发现自己喜欢的明星排名上升了，就会欣喜若狂，要是下降了，当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这么一个美好的世界里没有人会表现出不高兴甚至愤怒，你只需要继续挣工分，继续投给这个明星就行了，然后等着下次颁布的排行榜。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地方需要人类付出劳动了，全部由人工智能机器人代劳。

彼得2314很喜欢K歌星，他把积攒起来的工分都投给了他，只是K的演唱并不被大多数人看好，他的排名总是在中上徘徊。这并没有给彼得2314带来很多烦恼。
这些工分准确而单纯的记录了劳动时间。时至今日，各种劳动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了，当一个人报名参加某项劳动时，人工智能会把这项劳动所需要的全部知识通过一个头罩输入到这个人的大脑中，当然，当这个人做完了自己的工作以后，他的所有记忆将被清除掉，因为他根本不需要记忆，一旦有需要，他把脑袋伸到各个工作场所的门口的头罩里，几秒钟的时间，他就可以获得该工作的全部知识。对于这个美丽时代的人来说，修理自行车和维修宇宙飞船没有任何区别，有些人刚刚花了2个小时翻译完外星语言后，就到食品部搬运2小时的营养片，他所获得的工分是一样的，都是2个工分。这是一个绝对公平合理的世界。

彼得2314所犯的错误就是，当他走出档案馆大门的时候，本来应该把头伸到门口的头罩里被荧光照2秒钟以消除记忆，但是正好前面有个人正在清洗脑袋，而这时恰好加林4567从对面走过来，他用惯常的高昂语调、爽快的跟彼得2314大声说：“别忘了下个月的配对活动哦！”然后拍拍彼得2314的肩膀走开了。彼得2314想起自己下个月就有资格参加“配对活动”了，对此，他已经憧憬了好久，此时被加林4567提起，彼得2314心里一阵激动。他其实已经暗暗喜欢玛歌1234很久了。她真是个漂亮的女人，彼得2314想，她每天肯定花了很多时间待在氧气罩里，不然怎么会嘴唇那么红、眼圈那么黑、皮肤又白得耀眼，而且她又特别喜欢吃香味片，使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彼得2314太喜欢这种味道了，他想，要是能够与玛歌1234配对就好了。就这么一瞬间，彼得2314的一点点小恍惚使他错过了清洗大脑的机会，他居然就这么带着刚才的记忆从清洗头盔前走过，直接回到了家里。

彼得2314的家其实是分配到的太空舱1100号，位于57区的9814号楼里。晚上，他熟练的钻进自己的太空舱，顿时沉浸在一片宁静的蓝色柔光里，他脱下全球统一的白色紧身衣躺在压缩空气床上，本来只要按一下空气床旁边的按钮，彼得2314就可以入睡了，并且在设置好的时间里清醒过来，但是，鬼使神差的，他迟迟不肯按下按钮，觉得脑袋里有些东西乱糟糟的需要整理一下，他的罪恶感正来源于自己居然对这些记忆依依不舍，他不愿意马上就去档案馆门口消除记忆，打算再保留几天，自然，彼得2314也知道，这件事如果被道德委员会发现了，他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道德委员会就是由原先的司法部改编的部门，因为世界上已经没有犯罪行为了，司法部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各种法律条款相应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道德委员会，这个部门随时可以发行对所有人的思想和行为的指导条例，任何人要是违背了这些条例，就会受到处罚，有了这个部门，整个世界变得纯洁清白，每个人都怀着一颗纯真的童心生活着，从来没有动过一丝坏念头。美丽的世界就应该是这样的，不但有充沛的物质，还要有纯粹的精神世界。其实彼得2314并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触犯的是哪条规范，只是他本能的感觉自己犯错了，偷窃吗？也许是，他偷窃了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知识。

要是明天就去消除记忆的话，那么今天晚上还可以再看看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彼得2314心里开始萌动一种非分之想，他发觉这些埋藏在脑袋里的东西具有一种魔力，它们在黑暗的深渊呼唤他转过头看着它们、不愿轻易舍弃。

彼得2314住的房间里一共有四个太空舱，每个太空舱里都住着一个人，除了彼得2314以外还有两个没有配对的年轻人，要是配对成功了，他们就有机会分配到另外一栋楼里去，那里有更大的太空舱，适合两个人躺在里面。另外还有一个丧偶的老头，他的年纪太大，已经失去配对的资格了，他大概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想到将要一起生活的玛歌1234，彼得2314觉得自己很幸运。

彼得2314轻手轻脚把太空舱的门拉开一条缝，从门缝里悄悄往外面窥探。天空已经被人工智能调成了黑暗状态，其他三个人都已经回到自己的太空舱里没有动静，也许已经睡着了，也许在观看全息投影，忙着给明星投票。他放心的退回到空气床上，小心翼翼的从脑海里调出记忆，让自己慢慢的回味。

他发现原来在七百多年前，世界上居然有很多国家，这些国家的名字也千奇百怪，有的叫美国、有的叫法国、有的叫英国等等，而且世界上还存在着各式各样的语言，不同地区的人们说着各自的语言。想到这里，彼得2314很同情古老时代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多么繁琐啊，光是每天需要用到这么多语言就够麻烦的了，至于写在书上的那些文字，彼得2314不得不折服作者的语言丰富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这样一比较，他觉得现在的世界真是非常美好，全球一体化终于成功实现了，没有了语言的障碍，世界语的使用使交流简单到极点。

尽管彼得2314觉得复杂的语言给生活带来了很多麻烦，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不知不觉的思念起刚才看过的文字：“昔日之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仿佛一股迷人芬芳流入唇齿间，他觉得心脏噗噗噗多跳了几下，这是此生此世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即使是坐在玛歌1234的面前，彼得2314也想不起来自己的心脏曾经这样不规则的跳动过。这肯定是一本有魔法的书，他忍不住想知道这是哪本书上的文字，搜索记忆后发觉是一个意大利胖老头写的小说《玫瑰的名字》，他突然发觉自己在低声吟诵：“我在碎石堆中探寻，有时会找到由图书室和写字间飘落、像埋在地中的宝藏般残存的羊皮纸碎片。我开始收集它们，仿佛想将这些碎纸片凑成一本破碎的书。然后我注意到，在一座塔楼中，竟还保存着一道通到写字间的螺旋形楼梯，由那里再爬上一处坍倒的墙壁，我便到达了和图书室同样的高度，可以向下俯瞰每一处空隙……”，彼得2314吓了一跳，他忘记了刚才的声音到底有多大，他捂住嘴，警惕的往四周看看，虽然只看到了一片洁白的墙壁，但还是被自己的失态吓了一跳。他觉得这种不亚于外星语的文字虽然繁杂却准确的将心中的一丝丝意念娓娓道来，一种甜蜜的恐怖充满心田。他悄悄把记忆调动到脑海最深处，然后按下了床边的安眠键。

第二天，彼得2314没有去消除记忆，他在晚上继续阅读那本书：

　　以前曾雄踞于此的巍然建筑，而今只剩零零落落的几处废墟，一如古代异教徒在罗马城中所留下的遗迹。断壁残垣上爬满了藤蔓，几处台轮仍保持完整。到处是荒烟蔓草，简直看不出以前这里还曾种植过瓜果菜蔬，奇花异卉。惟有墓园依稀可辨，因为有些坟墓仍微微隆起。生命的迹象，仅见于一些猎食虫蛇晰蝎的鸟，偶尔有只四脚蛇会爬过石头，或在烧塌的墙壁上探头探脑。礼拜堂的门已然腐朽，不复昔日的美丽。有一半门拱依然残存，却满布苔鲜，只约略看得见基督的一只眼睛和一头狮子的脸。

这里面有很多彼得2314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词语，为了读懂这一段，他再次报名参加了档案馆的劳动，借此机会查阅了动植物鉴赏词典。他又一次假装忘记了清洗头脑，混在人群中走出了档案馆的大门。晚上，他回到太空舱，躺在空气床上将白天的记忆调出来细细回味，彼得2314觉得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他甚至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他又这样去了好几次档案馆，他把每天晚上阅读中遇到的陌生词语汇集到一块儿，隔一段时间就到档案馆劳动一次，他小心的错开每次去的时间，以免被机器人看出规律，运气很好，每次都能偷偷带着记忆回到太空舱。

彼得2314花费了许多时间，试图解读那些断简残篇，它们常常只有一个字或是一个模糊的图案，他更加细心而喜悦地阅读它们，仿佛命运留给他这项遗赠，仿佛辨认出那些被毁的抄本，是上天对他说的显明信息：“拥有并保存吧。”在耐心地重组之后，彼得2314造就了一种次级的图书馆，是已经消逝的大图书馆的象征，一个由碎片、引句、未完成的句子以及残缺的书本组成的图书馆。

他终于能够顺利的阅读那本书了，只剩下最后一章的时候，彼得2314觉得很想找个人聊聊，就像一个人拥有了天大的秘密总想找个地方倾诉一下一样，不然他会觉得自己要被秘密挤压得爆炸了。

他打听到玛歌1234报名参加了机械组的劳动，也连忙去报了名。在工厂里，他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玛歌1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