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遗落的鞋


一只遗落的鞋

早春的天气还有点料峭,虽然枝头已经开始陆续点缀了一些新蕊,但是枯黄的树叶还没有来得及掉完,继续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玫瑰像往常一样晨跑,围着街区跑了一圈后,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在点缀了几片落叶的草坪里,玫瑰看见了一只女士细高跟凉鞋,深紫色的六条细皮绳在脚背上汇拢,中间嵌着一朵水晶花,样式有些过时,而且现在也不是穿凉鞋的时候。这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鞋子却让玫瑰困惑得挪不动脚步,摇曳的草丛企图掩藏的只有一只鞋,而不是理所当然的一双,它寂寞的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孤独的没有另一只鞋的陪伴,旁边只有几片在寒风中偶尔翻动的枯叶。

玫瑰捡起鞋子,把它放在矮墙上,继续跑步进了家门。

丈夫彼得已经穿戴整齐正准备出门,看见玫瑰进来,习惯性的打了个招呼,玫瑰对他挥挥手向厨房走去,看见宽大的桌子上摆放的早餐明显没有动过,“你不吃点东西就走吗?”,她问彼得。

玫瑰的眼睛很大,但是靠的太拢,使她随时都展现出一种神经质的紧张神情。
“不了,我赶时间,有机会的话你去查看一下妮妮的书包,看她这几天在看什么书?”,彼得一边低头整理着西装里的领带向门口走去,一边向玫瑰交代。

“她才六岁,没必要担心她看什么书吧”,玫瑰不以为然的坐下来开始吃早餐。

“再见”,彼得匆匆忙忙的拉开门。

“我看见一只鞋”,玫瑰突然从背后喊了一声。

“什么鞋?在哪儿?”彼得只好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他等着玫瑰把话说完了就可以离开。

“一只女士凉鞋,在草丛里。”

“也许是别人掉下的,别去管它。”

“它的主人会到处找它的”,玫瑰提醒彼得,“还有另一只鞋。”

“也许吧,不过也可以重新买一双”,彼得提出了解决方案,自己也觉得无可挑剔,他再次向玫瑰告辞,然后一步跨出门槛,带上门离开了。

现在只剩下玫瑰一个人坐在宽敞的厨房里,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穿过空荡荡的大厅直到门口的鞋柜,上面挂了一幅小画,画的仿佛是几张撕碎的手纸。玫瑰从来不懂现代绘画,她相信彼得也不懂,彼得甚至根本不喜欢任何绘画,但是彼得喜欢购买流行的艺术品,比如从墙上流出的金属软管,挂在天花板上的一堆金属小球,买画当然要现代画家的手笔,“这样大家都看不懂,就没有人会指手画脚了”,彼得这样解释,但是玫瑰并不喜欢冷冰冰的金属艺术品。彼得是个大腹便便的成功商人,他仿佛喜欢一切与他的身材相当的巨大的房子和与之相反的瘦削的艺术品。

玫瑰茫然的看着前方的空气,手里的勺子无意识的划动着盘子里的燕麦糊,不知不觉的画出一个椭圆形的图案,她又在中间加了几条横线,渐渐的开始像什么从前见过的东西?她想,过了很久她终于想起来,原来是像刚才看见的埋在草丛里的凉鞋,“它是谁的鞋?为什么只有一只?它的主人长什么样子?”玫瑰遐想了很久,“另一只鞋在哪里?”

她转过身,背后是一堵玻璃墙,墙外是一大片草坪,看不到尽头,偶尔有一两片枯叶被风吹起来飞舞。

“那只鞋还在不在?”,她突然想知道。

晚上,彼得回到家,他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

“味道很好”,彼得舀了一勺汤放进嘴里,礼节性的说了一句。

“谢谢,两个小时前的味道更好。”

“对不起,今天有点忙,回来晚了,咦?那是什么?”彼得这时注意到摆在餐桌另一头的东西,他的声调一提高,就像女人在尖叫,他看见的是一只鞋,一只女士凉鞋,“这就是你说过的鞋吗?你居然把它捡回来了?”,彼得气结得差点噎住。
“是的,我想帮它找到另一只鞋”,玫瑰端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

“怎么找?去贴寻鞋启事?”,彼得用嘲讽的语气说。

“是的,我可以到处去贴传单,还可以悬赏”,玫瑰的眼睛里发出兴奋的光芒。

“不,不行,你得把它扔出去!”,彼得不想再啰嗦了,“它那么脏,你都不知道它踩过什么东西,还放在餐桌上。”

“不,它们是一双鞋子,就应该两只待在一起”,玫瑰倔强的说,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看起来就靠得更拢了,“我要替它找到另外一只”,她拿起鞋子,温柔的抚摸鞋背。

彼得叹了一口气,往椅背上靠过去。空旷的客厅里一片沉寂。

玫瑰放下鞋,抬头看着彼得:“知道妮妮最近在看什么吗?俄文版的《战争与和平》。”

知道这是玫瑰在调侃自己,彼得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别管他们了,吃饭吧”,他用和好的语气说。

他们埋下头,继续自己的晚餐,没有再交谈。

下一周,彼得的姐姐玛歌来访,彼得陪着玛歌坐在客厅里聊天,玫瑰在厨房里为他们准备饮料,最后往每只杯子里丢进一颗青梅,她就满意的端起两杯饮料走到客厅去了。

“来喝一杯薄荷青梅茶”,玫瑰招呼着玛歌,却看见她和彼得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各自摆了一杯薄荷青梅茶,“看起来我这杯是多余的了”,玫瑰自嘲的说。

“其实你刚才已经给我们倒了一杯,谢谢”,玛歌对着玫瑰安慰的笑一笑。

“哦,我怎么忘记了”,玫瑰坐下来。

“你最近在忙什么?”玛歌问玫瑰。

“一只鞋。”

“哦,你想买鞋吗?你喜欢什么牌子的?”

“我在忙着给一只鞋找到另一只。”

玛歌转过头疑惑的看着彼得,彼得只好向她解释:“玫瑰在草丛里捡到一只鞋,想找到另外一只。”

玛歌端起饮料喝了一口:“这青梅茶的味道真好。”

但是玫瑰并不想转变话题:“我已经打印好寻鞋启事了”,她起身走到客厅另一端墙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叠纸,每张纸上面都画了一只鞋,“接下里我会到处去发传单。”

彼得抽出一张看了看:“是一幅鞋的漫画?”

“当然,我不能把照片放上去,要回答清楚细节才能把鞋还给他。”

彼得手里摇动着传单、不敢置信的问:“你在传单上留下了我们家的电话号码?把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所有人?”

“是的,这样别人才能联系我们。”

“谁都会打电话进来,小偷也知道家里有没有人。”

“我当然要试试所有的办法”,玫瑰的声音越来越大。

“包括去查小区的监控录像?只有你做得出来!”,彼得也提高了声调。

“我还要建一个网站,到网上发布消息,希望尽快找到另一只鞋的下落。”

“够了”,彼得捂住额头,“现在你在任何时候都要提到鞋子。”

“是的,我得找到另外一只,把它们放到一起”,玫瑰大喊一声,她站起来走到鞋柜哪儿开始找捡到的那只鞋子,很快,她又走回来站在彼得旁边低下头问他:“你把鞋子怎么了?我找不到了。”

“我扔了,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彼得忍不住冲她喊起来,他有一种痛快的感觉,“我早就应该扔了它!”

“你居然扔了!”,玫瑰狂吼起来。

玛歌一直尴尬的低着头,现在连忙插话企图平息战争:“好了,这样吧,我们都坐下来冷静一下怎么样?”

“现在她提到那只鞋子的间隔不超过两分钟”,彼得对玛歌抱怨说。

“是吗?两分钟?你看着手表数出来的?我怎么从来没看出来你有这么重视我呢?”玫瑰挑衅的说。

“那就数一数,看你的表”,彼得对玛歌说,“开始计时!”

玛歌被他们吵糊涂了:“计时什么?”

“看我们有没有在两分钟之类讨论鞋子,开始吧!”

“行啊,那就试一试吧”,玫瑰也坐下来。

玛歌没办法推辞,“好吧”,她耸耸肩叹了一口气,看着腕上的手表说了一声:“开始!”

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都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连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到,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了,就像凝固了一样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小时那么漫长,过分安静的环境让大家都有点局促不安,埋着头不敢看其他人。

还是玫瑰先打破了平静:“听说你打算去旅游”,她在问玛歌,终于有人说话了,房间里的空气流动起来。

“嗯,是的,但是得找个人替我照看商店”,玛歌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玫瑰的话题不放。

“多久?”

“大概两周吧。”

“我是说时间过了多久了”,玫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伸出食指点一点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

“30秒”,玛歌觉得今天的表走得特别慢。

“是哪个垃圾桶?”这回玫瑰问的是彼得,“你把鞋扔进哪个垃圾桶了?”

“看见没有!还不到一分钟!”,彼得胜利的大喊起来。

“我才不跟你玩这个愚蠢的游戏呢,快说是哪个垃圾桶!”

“绿色的那个”,彼得厌恶的说。玫瑰从座位上弹起来,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看着玫瑰离开的背影,玛歌同情的对彼得说:“这么久了,一点好转都没有吗?”
彼得无奈的摇摇头。

玫瑰每天都小区里逡巡,到处粘贴寻鞋启事。现在只要电话铃声一响起来,玫瑰就跳起来冲到电话机面前抢着接电话,但是很快就不得不把话筒交给别人,因为没有一个电话是找她的,网上也没有任何消息。玫瑰生怕有人打电话进来的时候占线,她规定彼得和妮妮在家里接电话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分钟。

这天玫瑰一个人在家里。门铃响了,她打开门,门口站了一位陌生的胖女人,看着玫瑰紧盯着她的那双靠的太拢的眼睛,她有点忸怩的告诉玫瑰自己是来领鞋子的,“我是加林太太”,她自我介绍说,“听说你捡到一只鞋,我想可能是我的。”

玫瑰一阵激动,连忙把客人请进屋来,这些天来唯一的应答者让她有点手足无措,她的褐色眼球在扩大而黑色瞳孔又在缩小,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面试时的考官一样自信,而面前的这个胖女人就是来考试的学生。看起来不太聪明,玫瑰决定,即使她不能回答好问题,也不能让她太尴尬。她相信自己还能遇到好学生。
玫瑰让加林太太坐下,然后尽可能温柔的问她:“不好意思,我得问你几个问题才能把鞋还给你。请问你是做什么的?”

加林太太惊讶的竖起眉毛:“这跟鞋有关系吗?”

“当然,没关系”,玫瑰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想了解一下你是怎么掉了这只鞋的。”

“唔,是这样的”,加林太太松了一口气,“我前段时间到这个小区的亲戚家住了几天,鞋子放在旅行箱里,大概是走在路上的时候箱子没有合拢,鞋就掉出来了,我当时没有发觉。”

“是这样啊,那请问你穿多大码的鞋子?”

“38码。”

“回答正确,很好”,玫瑰拿出几张照片举到加林太太跟前,黑白照片拍的是不同鞋子的鞋底,“请你指出你的鞋底是哪张照片。”

加林太太胖胖的身体在椅子上扭动了几下,她紧张的指了一下C照片,然后又马上否认了:“不,不对,是A对吗?”

玫瑰耸耸肩,津津有味的看着加林太太。

加林太太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又从袋子里取出一只鞋:“实际上我把剩下的这只鞋也带来了”,她把鞋交给玫瑰,“你看看它们一样吗?”

玫瑰接过鞋,拿出自己捡到的那只,两只鞋合在一起正好是一双,“他们终于在一起了!”玫瑰觉得眼睛里一层水雾升起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会感觉到一阵幸福的疼痛。

“我可以拿走我的鞋了吗?”加林太太小心翼翼的问。

“哦,可以,当然可以拿走了”,玫瑰清醒过来,她趁加林太太不注意擦了擦眼睛,把鞋装进塑料口袋,包扎好了再递给加林太太,“祝贺你找到鞋子了,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聊,喝杯茶吗?”

“不,不了,谢谢你,我还有点事,再见”,加林太太急着离开,她收好皮包急急忙忙往门口走去。

玫瑰又一次叫住快出门的加林太太:“我应该付钱给你,这是悬赏活动。”

“真的不用了,谢谢,我只想找回鞋,不要你的钱”,说完加林太太就像逃一样溜掉了。

“再见”,玫瑰在心里默默的说了一句,对着空气挥了挥手。

送走鞋子以后,玫瑰彻底改变了,就像换了一个人,变得开朗起来,不再喃喃自语,不再望着窗外沉思,她每天高高兴兴的接送妮妮,然后等着彼得回家,周末的时候一家人一起逛公园、野炊,他们还计划着等彼得放假的时候到国外去旅行。彼得觉得自己又找回了过去的幸福生活,但是他想错了。

这天,彼得下班回到家里,发现家里特别冷清,房子里没有开灯,玫瑰没有像平时一样出来迎接他。他走进客厅,空荡荡的大厅在黄昏朦胧的光线中冷清得怪异,他听到阁楼里有翻动纸张和抽泣的声音,就顺着楼梯走过去,推开阁楼的门,彼得看见玫瑰神情呆滞的坐在地上,周围洒满了照片、纸片,微风从阁楼的小窗户中吹进来,这些照片象草坪里的落叶一样懒懒的翻动。

“怎么回事?”,彼得慢慢走过去。

“那只鞋”,玫瑰盯着窗外,头也没回。

“那只鞋不是已经还给主人了吗。”

“加林太太是你的同学吧。”

彼得愣住了,地上有一张他的大学毕业照,上面有加林太太,那时候已经是个胖女孩了,不过当时她还不是加林的太太。

“我在你的毕业照里看见了加林太太。是你叫她来认领鞋子的吧?”

“是的”,彼得看瞒不住了只好承认,他走到玫瑰身边蹲下来,“我希望你忘记过去的一切,希望你重新开始,我想帮助你,玫瑰,已经六年了,时间还不能平息你的伤痛吗?”

“不,不能”,玫瑰痛苦的低下头,哽咽着说,“他们是双胞胎,本来应该快快乐乐的在一起的,却只剩下了一个”,她抬起干涩的眼睛空洞的望着窗外更加空洞虚无的天空。

“玫瑰”,彼得握住她的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医生救不了他,我们也救不了他。”

“只剩下一个”,玫瑰靠在彼得的肩上,面无表情的自言自语,“他们本来应该一起长大的。”

在他们不远处的地上散落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玫瑰抱着两个婴儿正对着镜头微笑,两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双胞胎,而玫瑰的脚上正穿着那双深紫色细绳高跟鞋,中间嵌着的水晶花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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