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2984年的谋杀案（三）

谋杀这个念头是何时钻进脑袋里的？彼得2314到现在都没想清楚，除了那几本书以外，他的记忆中留下的全部都是美好的事物和优秀的品行。摆在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这一点不言而喻，随便哪个人，只要他看看四周，都会发自内心的承认，这里只有一尘不染的空气和一尘不染的思想，没有国家之间的战争与对抗，没有阶级之间的攀比与争夺，而他们这些世界公民从小就被教育什么是应该做的以及什么是不应该做的，在不应该做的事情中，列在首位的是各种破坏、暴动和颠覆活动，其次是记忆罪，即有意保存不应该有的个人记忆，再其次是孤独罪，即刻意回避与其他人的交流，包括故意长时间的不参加社会劳动、不积极为明星投工分，等等。
无论彼得2314怎么搜索颁布的违规条例，都没有谋杀罪这条罪行，也没有伪造、抢劫这一类的罪行。当今世界的最高管理机构“道德委员会”所列举的违规条例中根本没有提到谋杀这一条，也就没有对付它的工具，没有专门的组织进行调查、没有老练的侦探出生入死、没有法庭审判罪犯、没有监狱关押犯人。也就是说，这个新兴的文明不知道怎样对付谋杀这种行为，意识到这一点让彼得2314大吃一惊。
而彼得2314清楚的记得，在他所看过的书里明确记载着，尚处于古老文明中的人们兴致勃勃的冒犯着各种各样的罪行，那时候野心与奸恶结盟，欲望与机诈并生，人们随心所欲的抛洒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在玄奇力量的驱使下，迎接各自命运的惊涛骇浪，驱扫到达王冠前的一切障碍。
虽然古老的文明中还存在国家的界线，但是每个国家都不约而同的设立了相应的机构来对付这些罪恶，但是，在如今这个理想的文明世界里，邪念早就已经被消灭了，连这个词语都不复存在，彼得2314要是没有翻看过那些古书，他根本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谋杀这个概念。
“用言语把你的悲伤倾泄出来吧；无言的哀痛是会向那不堪重压的心低声耳语，叫它裂成片片的。”词的海洋在呼唤彼得2314，包括谋杀这个词语悄悄爬上了彼得2314的心头，它缠绕着头脑，悄无声息的牵引出彼得2314认为并不存在的灵魂并使它焦躁不安，一个邪恶的念头使他平静的生命从此充满了喧哗与骚动。
平心而论，他觉得目前的运行一切都很正常，除了那台配对机器出了点小小的故障，导致了他必须和康妮3421这个胖姑娘生活一辈子，而他心爱的玛歌1234则被迫与那个傲慢而且装腔作势的加林4567度过余生，“我不能抹杀我的人类的感情。我怎么能够把我所最珍爱的人置之度外，不去想念他们呢？”
现在，谋杀的念头既然已经升上了心头，彼得2314首先想要杀死的就是康妮3421，他实在不想再看到那张胖脸以及她冷酷的说话方式，但是他马上意识到，即使杀了康妮3421，他也没有机会和玛歌1234生活在一起，那么他还需要杀死加林4567才能使玛歌1234也成为单身，这样他们俩就可以重新配对了，如此一来，他就必须杀死两个人，也就犯下了双重谋杀罪。想象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彼得2314的思想中不过偶然浮起了杀人的妄念，就已经使他全身震撼，心灵在胡思乱想中丧失了作用，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了。
彼得2314不得不为自己寻找辩护：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以罪恶来使它结束。
彼得2314开始认真筹划，要想杀死加林4567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康妮3421也不是个柔弱的姑娘。彼得2314开始每天到健身房锻炼，好在公民在健身房锻炼也可以挣到工分，因此彼得2314的行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连健身房的机器人也没有疑心彼得2314来此的目的。虽然他挣的工分全部交给了康妮3421，然后被投给了他讨厌的明星，但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忍耐，所以没有半句怨言。
不久，彼得2314就找到了一个机会。他看到招募空气过滤工程师的广告，而且上面记录着加林4567的名字，还有他工作的地点：89区294号体育馆。
他也报名参加了这项劳动，他接近了第一位受害者。
彼得2314很顺利的在体育馆找到了加林4567，他当时正利用紧身衣的磁引力轻松的趴在天花板上检修空气过滤口，彼得2314站在地板上大喊了一声：“加林4567，祝贺你的配对，玛歌1234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谢谢，彼得2314，没想到你也参加了清洗空气过滤器的劳动。”加林4567低下头回答彼得2314。
“是的，我特意来找你聊几句，找个僻静点的地方吗？”
加林4567不得不从天花板上爬下来跟他寒暄，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彼得2314有意识的把他们引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外面是游泳池，现在没人来换衣服，所以房间里没人，当然，也许会有监视器在工作着，或者角落里藏着个小话筒，但是彼得2314和加林4567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没有惹过麻烦，所以他们不会受到特别的注意，体育馆也不是重要的场所，机器人的监视比较松懈。不管怎么说，彼得2314也觉得自己有必要冒这些风险，“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
彼得2314假装轻松的问：“你跟玛歌1234过得和睦吗？”
“其实我们不是很熟，我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这姑娘，你说她很好，也许是吧，我还没看出来。”加林4567敷衍的笑一笑。
不能再拖延了，必须尽快完事，结束这错误的一切。
彼得2314故意看向加林4567背后的墙壁：“那是什么？”
加林4567刚刚顺着彼得2314的声音向后转过身，彼得2314就从包里摸出刀子，看准了，一刀捅过去，加林2314因为疼痛而大叫了一声，但是他没有多少机会挣扎就倒了下去，这声喊叫还不足以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彼得2314从加林2314的背后抽出刀子，在死者紧身衣上干净的地方把刀子上的血迹擦了擦，折叠好了又放回衣服口袋，迅速离开了房间，没有人看见他。
四分钟以后，彼得2314来到了康妮3421工作的地方：核物理实验室，她在一间单独的办公室里。看见彼得2314走进来，康妮3421有点惊讶，她从工作台前站起来说：“你好，彼得2314”，这时她突然想到，彼得2314也许是专门来看望她，想给她一个惊喜，刚开始的几天里，他们并没有太多的交流，毕竟他俩都是陌生人，突然被扔进一个太空舱里一起生活，彼此都还感到有点拘束，而且他们的交流一开始并不很顺利，现在彼得2314也许是来做弥补的。
彼得2314勉强笑了笑，向康妮3421走过去，一直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才停下来，他们几乎靠在一起，彼得2314把背在背后的手伸出来绕到康妮3421的身后，康妮3421一阵激动，她以为彼得2314要搂抱她，然后抚摸她，甚至可能亲吻她，虽然在工作场所这些都是犯规的，但是康妮3421胖胖的肩膀期待得颤抖着、等待着。
他使劲把刀子插进了康妮3421的身体，她没来得及吭声就往地板上滑下去了，失去生命的手臂垂下来，无意识的敲了一下控制台，墙上的显示器开始出现胡乱的符号。彼得2314不怀好意的想：“这台机器会给出错误的结果，这是他们犯的第二个错误。”
他走到城市中心的广场上，这里的天空也是人造的，中间有一座全息投影喷泉，清澈的泉水汩汩的喷出，顶端的水花白得耀眼，连水流带动的微风都模拟得惟妙惟肖，除了彼得2314，广场上所有的人都没有怀疑过喷泉的真假，“真”和“假”这两个词语没有被收录进世界语的词汇表中。阳光温柔的照耀着雪白的地板，对光学原理的巧妙应用，使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没有一丝阴影。走在这样光明和煦的地方，彼得2314更感觉到自己内心的黑暗无处可藏：“我们为了希求自身的平安，把别人送下坟墓里去享受永久的平安，可是我们的心灵却把我们折磨得没有一刻平静的安息，使我们觉得还是跟已死的人在一起，倒要幸福得多了。”
彼得2314闭上眼睛以此躲避光明，他竭力忍耐着，努力去想这个折磨结束后可能发生的好事，自己和玛歌1234终于单身了，在这个区里突然出现了两名丧偶的单身男女，如果他们同时提交配对申请，把他们俩配对的可能性将非常大，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推论。尽管有两个人同时死去会引来注意，但是每天都有人死去，在同一个区出现巧合也不是不可能，他们很快会被遗忘，他们的位置会由其他人代替，还会有很多人参加劳动挣得工分，然后投给自己喜欢的明星，生活还会继续下去，美丽的世界还会继续运行。
即使，彼得2314也想到了，自己的罪行被人发现了，他安慰自己，他们又打算按照那一条规则来惩罚自己呢？他完全可以肯定：目前没有任何条款处罚谋杀罪。想到这些，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一切都很平静，没有公告发布出来，没有人提到消失的两个人，彼得2314还“凑巧”在路上碰到了玛歌1234，他故意问：“加林4567在哪儿？”
“我不知道。”玛歌1234茫然的摇摇头。
“你没在家里看到他吗？”
“没有。”玛歌1234耸耸肩，无动于衷的向前走去。
彼得2314想：“看来她真的没把加林4567放在心上啊”，他感到很高兴，觉得自己和玛歌1234的距离又近了，要是道德委员会把自己和玛歌1234配对到一个太空舱里，他几乎可以肯定，玛歌1234不会拒绝。
彼得2314漫步回太空舱，在睡觉前最后一次单独阅读了一段书，他想到，很快，自己就可以和玛歌1234一起躺在太空舱里阅读了，他们还可以讨论书里的内容，也许玛歌1234不会立即同意自己的看法，她还会瘪瘪嘴嘲笑自己，但是，彼得2314还是相信自己能够说服玛歌1234，当然，不能让她太生气……他翻了一个身，进入临睡前的迷糊状态……
楼外响起刺耳的电流声，太空舱里的蓝色警报灯一闪一闪，大楼的广播里响起一个说话的声音：“57区9814号楼全体公民到楼下集合！……”，这个声音反复播放，一队机器人检查了每一个太空舱，把里面的人都叫出来，有些人睡得太死，没听到广播，机器人就直接把他们架出去，很快楼下的小花园里就聚集了整栋楼的公民，他们被要求站成两排，一个高大的机器人站在最前头，简单扼要的告诉他们：“跟着我，向前齐步走！”
他们这群人被两队机器人夹在中间向前走去。现在还是黑暗模式，所以机器人身上的探照灯为他们照路。彼得2314有些紧张，他担心是道德委员会在追查两个人死亡的事情，他不断的安慰自己，即使有两个人被谋杀了，他们也没办法调查出是谁干的啊，彼得2314在合法范围内的记忆中搜索了一遍，确定他们没有任何关于刑侦方面的科学技术。探照灯刺眼的强光时不时的晃到脸上，彼得2314也就时而处于黑暗中，时而处于光明中，为了使自己度过这段混乱的时刻，他在想象中同自己新发现的灵魂交谈：你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的，让最悲哀的幻想做你的伴侣，把你的思想念念不忘地集中在一个已死者的身上？无法挽回的事，只好听其自然；事情干了就算了。
队伍在黑暗中向前默默的走着，没有人说话，偶尔传来一声咳嗽，孤零零的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然后被无形的空间吸收了去。最后，彼得2314他们被带到一栋大楼前，这里是57区娱乐中心，他松了一口气：他们被带到这里来大概是来接受“如何观看娱乐节目”的训练。以前彼得2314曾在这里接受过这一类的训练，比如怎样得体的鼓掌、怎样礼貌的讨论明星的表演、怎样投工分才符合社区整体的精神面貌……彼得2314想，也许道德委员会觉得有必要加强公民日常生活素质的培训，毕竟有两个人非正常死亡了，他们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彼得2314暗暗窃喜。看得出来，这是一次大规模的行动，而不是针对个人。另一队人在机器人的带领下默不作声走出大门，他们显然是刚刚结束了培训，看起来一个个都精疲力尽、满脸倦容，这更让彼得2314增强了侥幸的心理。
他们被带到一个空荡荡的像舞厅一样的地方，这里没有什么家具和摆设却灯火通明，天花板高得几乎看不到，舞厅太大了，以至对面的墙壁让人感觉遥不可及。大厅里原来站着的一群人被机器人带到旁边排好队，然后跟着机器人整齐的从侧门走出去，依旧没有人说话。
大厅里传来一个声音：“57区9814号楼的公民们，请你们站到格子里去，一人一格。”
彼得2314这才注意到，地上早已划好了很多方方正正的小格子，大家都听话的站进去。彼得2314站好以后，周围的人群和机器人都消失了，只有一排排小灯泡组成的墙壁把自己围在中间，然后，他的耳边响起高昂的歌声，但是他听不清楚到底在唱什么，这歌声就像章鱼的触角所向披靡的从耳朵孔钻进大脑里，使他感觉异常烦躁，他想逃出这个格子，但是四周的灯泡根本推不动，他被困在里面了。歌声持续了二十分钟以后，彼得2314听到一个声音在附近响起：“公民彼得2314，是你杀死了加林4567和康妮3421吗？”
彼得2314还没有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完全不能够思考，他在恍恍惚惚中回答：“是的，是我杀的。”说完以后，他发现灯泡墙消失了，自己被一群机器人团团围住，机器人后面的人群，也就是刚才和他一起进来的人们，现在都如释重负的露出了轻松的神色，他们马上就得到了释放，依旧排好队，被机器人护送回太空舱。
“完了，我居然自己就告诉他们一切了”，彼得2314猜测，自己进入的格子就是“避免撒谎机”，原先只是听说过，还从来没有见过呢，刚才的和盘托出就是这台机器的作用。但是，就算他们发现了自己的罪行，彼得2314还可以安慰自己：“他们打算以什么罪名审讯我呢？没有罪名，就不能处罚我。”
“公民彼得2314”，广播里想起一个浑厚的声音，“你违反了'破坏公共财产罪'！”
然后，他看见自己刚才在格子里的一切行动和语言被投放在大厅前面的大银幕上，他的脸部特写镜头在屏幕上反复出现，“他们打算怎样处罚我？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监狱的，不可能把我关起来。”尽管这样想，彼得2314还是觉得惶恐。
一瞬间，彼得2314的招供画面和外貌、姓名、住址以及基因等等信息传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的行踪也暴露在全世界面前，所有的公民都知道了彼得2314的错误行为，他破坏了全体公民的公共财产：加林4567和康妮3421。
但是他没有被关起来，因为美丽新世界根本就没有监狱，他依然是自由的，可以到地球上的任何地方，只是他并不愿意，因为他的白色紧身衣被换成了红色紧身衣，在人群中非常扎眼，衣服的背后有一组方格，每一个小方格上写着一个世界语词语，比如：鞭笞、暴晒、盐渍、火烧、针刺等等，当然，在我们这个文明的世界里，这样的事情是不会真的让它发生的，这些按钮一旦被按一下，彼得2314的神经就会经受一次上述词语所定义的痛苦，这种痛苦非常逼真，彼得2314会痛得尖叫，但是痛苦结束后，他依然毫发无损。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位公民都是宝贵的财产，道德委员会不会让任何一位公民受到伤害，就像不愿意破坏公共财产一样。
现在，彼得2314的面孔被所有人所熟悉，大家都认识他，很多人都喜欢绕到他背后按一下按钮，然后退到一旁、操着手，津津有味的欣赏他的尖叫声。他想躲进太空舱里不再出来，但是不行，每天都有机器人来到他的太空舱门口把他拉出来扔到大街上，他走到任何地方都会被人认出来。有人还在网上发起了投票活动，每天都选出一个惩罚方式，公布彼得2314的位置，然后由彼得2314附近的人去执行，很简单，按一下按钮就行了。现在，地球上的全体公民在业余时间里除了给明星投工分以外，就是投票选出彼得2314应受的刑罚了，得票最多的选项会被马上执行，然后又开始下一轮投票。
他的噩梦还不只这些，现在最喜欢跑到彼得2314背后按按钮的就是玛歌1234了，她清脆的笑声传遍了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