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


聂隐娘

正午的日头毒辣地晒在长安城里的宽敞的石板路上,人们都躲在荫凉的地方不敢出来,原先冷酷的青石板被晒得热气腾腾,变得像一块块软绵绵的橡皮,一身黑衣的聂隐娘慢吞吞的走在这样的大街上却不觉得热,她铁青着脸,一边磨磨蹭蹭的沿着大街往回城外走,一边在想一会儿见到师傅怎么跟她交代。
她没能完成师傅布置的任务:暗杀一名朝廷官员。这么多年来,隐娘执行了众多暗杀任务,总是师傅告诉她去杀谁,她就跃到那人的屋顶上,等那人一回到家,她就轻轻跳下来,用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割下那人的头,往往在隐娘跳过院墙离去很久以后,没有头颅的身子还稳稳的站在院子中央,来不及倒下,那颗头被聂隐娘揪着头发跃过院墙的时候还挺奇怪的想“我怎么跳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

人头会被交到老尼姑手里,她把头放进一口锅里,再往锅里倒进一些药水,把头泡在药水里,很快皮肤肌肉开始融化,露出白皑皑的骨头,眼眶那里的两个黑洞洞像无边的深渊,茫然的望着人,最后连骨头都化成一锅水。谁也不知道老尼姑拿这锅水来做什么,也许用来浇花,寺庙后院的花坛里种着一大圃芍药花,开得特别绚丽茂盛。

这么神奇的暗杀本领就是老尼姑传授的,隐娘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一学就会,到现在已经轻而易举的取下很多人的头。每次去杀人的时候,只要师傅告诉她姓名和地址就行了,隐娘从来不问为什么,有什么必要问原因呢,一个人被杀是因为他该死了,只要是隐娘出手,他就一定会死,而一个注定要死的人有什么必要问为什么自己要死吗?就像一个人一旦出生就注定走向死亡一样,如果每个人都傻乎乎的望着天空问老天爷自己为什么要死,只会吵死人,而不会得到任何答案。

但是聂隐娘的这次暗杀任务却失败了,因为当隐娘跳上他家房顶从腰间摸出匕首的时候,一个小孩奔奔跳跳跑出来,嘴里直喊着“爸爸,爸爸”,这个人笑着蹲下来抱起孩子逗着他往屋子里面走去,隐娘一犹豫,时机就过去了,眼看再没有机会行刺,隐娘只好悄悄跳下屋顶,沿着城墙脚慢慢走回去。

听到隐娘的汇报后,老尼姑深深的叹了口气,她望着垂手站在屋檐下的徒弟,五年前她一看到这个女孩就喜欢上了她,便从女孩的父亲魏博大将聂锋手中将她夺走,带到深山中的寺庙里悉心栽培,亲手教她刺杀的本领,之后每次隐娘每次都能轻松的完成任务,没有带来任何麻烦,老尼姑对她实在太满意了。

至于为什么要杀掉这些人,老尼姑只是认为男人是多余的动物,杀几个男人实在不需要任何理由。今天隐娘的失手让老尼姑感到非常遗憾,她很不满意隐娘居然有恻隐之心:“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束缚我们的。”

对师傅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隐娘觉得很奇怪:“他们是谁?用什么方式?”

“他们,就是那些男人,他们用孩子来把我们牢牢捆住,一个女人,一生下来就被父亲管束,长大后受丈夫管,接着是孩子,她被教育母爱是天然的因而伟大,世界上哪有这种事情,还不是那些男人编排出来的,于是我们就被母爱牵绊住了。”

“我不会……”隐娘唯唯诺诺的说。

“记住,不要随便放任自己的感情,只有这样你才能战胜那些男人。当初要不是我从你父亲手里把你抢过来,你除了乖乖听话以外还能做什么,现在可能已经被他安排一门婚事嫁到他的敌人家去了。”老尼疲惫的闭上眼,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似乎下了个决心:“你回去吧。”

“是,师傅”,隐娘回答一声转身正要离开,突然心里一愣,她问师傅:“回哪里去?”

“回你父亲家里去”,老尼又一次闭上了眼睛,这次似乎不打算再睁开了。

隐娘看着师傅紧闭的双眼,明白多说无益,只好转身下山,寻找到父亲聂锋的府邸,回到父亲家中。

对于这个失而复得女儿,聂锋并不感到太激动,很多年以前,当时隐娘还是个小孩子,有个化缘的老尼开口索要这个小女孩的时候,聂锋的愤怒仅仅源于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太婆居然得寸进尺,跑到将军府门口大言不惭的要他的女儿,这是对将军权威的挑衅,聂锋当时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当场就宰了她。老尼姑不慌不忙的说:“不管你答不答应,就算把她锁起来,我都会得到她”,然后转身离开,果然第二天隐娘就不见了,当时聂锋并没有觉得多难过,少个女儿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他有很多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办,藩镇割据时代,大将军要应付朝廷的监督,又要和其他藩镇首领联盟或者对抗,反正忙得焦头烂额,多一个少一个女儿有多大关系。

但是这次隐娘回到家里,聂锋觉得女儿身上带着一股杀气,身为将军的聂锋也曾经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但是那是战争,军人在战场上本来就应该杀人,这个“应该”令众多像聂锋这样的人心安理得的挥舞手中的大刀长矛,砍向被称为敌人的头颅。聂锋所不能理解和惧怕的是隐娘身上那种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杀人的决心,领会到这种决心,让聂锋觉得不寒而栗,仿佛后背随时会插进一把冰冷的刀子。

隐娘在聂府住下,一切风平浪静,聂锋开始慢慢放下心来,直到有一天府外来了位挑着担子的磨镜少年。隐娘从楼上的窗口探出身子,看了这少年很久,突然指着磨镜少年说:“我要嫁给他。”

聂锋吓了一跳,生怕女儿又要惹事,连忙问:“怎么回事?你喜欢他?你看上他哪点了?”

隐娘冷冷的回答:“我不喜欢他,所以我要嫁给他,这样我就不会受他约束了。”

聂锋完全听不懂女儿的话,但是他还是抓紧机会迅速为两人举行了婚礼,并且安排他们住到府外,对于这样的结果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聂锋,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个令他恐惧的女儿。

结了婚的聂隐娘还是想给自己找份工作,她向大唐的另外一位将军刘昌裔投了份简历,上面写得很清楚:擅长杀人。刘昌裔正好对杀手很感兴趣,他的想法就很有道理:如果能派个杀手就把对手解决了,又何必发动战争呢,这样可以省很多钱。刘昌裔成为将军之前在账房管事,所以很会算帐,他马上叫人请来聂隐娘夫妇,把隐娘编入暗杀小分队,这样隐娘就开始替刘昌裔杀人。对于刘昌裔来说,杀人一定是有原因的,自然为了占有对方的土地、房屋、财富和女人,这充分说明他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而聂隐娘只是从事一份自己唯一擅长的工作而已,她总是选择最锋利的匕首,用最快的速度划过对方的喉咙,除了一丝凉飕飕的感觉,此人没有任何不适。如果对方提出要求,隐娘还会按照要求为没有头的身体摆好姿势,“我也得为你做点什么”,这就是自由派的风格。

刘昌裔的府第里有一片宽阔的后院,里面长满了热带植物,聂隐娘喜欢一个人在这些长藤和高大古怪的树木之间穿行,这些植物大多长着巨大的叶子,可以遮住一个人,要是有人躲在里面,站在外面的人很难发现,所以这天一个浑身涂得绿油油的刺客从草丛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匕首向隐娘刺过去的时候,隐娘差点没机会躲过去,幸亏她随手拖过旁边树上掉下的马蜂窝对准刺客的头砸过去,刺客被砸得晕头转向,接着又被马蜂狠狠扎了一通,整个人很快就变成了半透明的红色,刺客嚎叫着跳出了刘府花园,隐娘也不追逐,只转身告诉丈夫,叫他过会儿修补一下马蜂窝,她丈夫磨得一手好镜子,补补马蜂窝这种事难不倒他。磨镜少年平时并不太多过问妻子的事情,身为刺客的丈夫,他很好的遵守了不闻不问的传统。大唐是个女权主义高涨的时代,所以磨镜少年后来还获得了广大唐朝妇女的一致称赞。

后来有很多人为聂隐娘写传记,总是去寻找她杀人如草芥的原因,这是学院派的老毛病,喜欢在不同的两件事之间苦苦寻找联系,固执的认为一件事情的发生总是源于前一件事,并且又带动下一件事,任何事情不是作为原因就是作为结果存在,他们从来不愿意承认事物的独立性和偶然性,认为这样会把一切结构破坏掉。其实聂隐娘作为一名优秀的刺客,杀人是她的本职工作,何况她已经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琢磨杀人的技巧,能够使人在瞬间死去,并保持一种优雅的姿态,连滴下的鲜血也不会弄脏死者的衣服,每一滴都掉进身边的泥土里,“原因”在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美感,这说明她属于自由派。

聂隐娘夫妇和刘昌裔的分道扬镳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等到某天对这个工作感到厌倦以后,隐娘就带着她的磨镜丈夫退隐江湖了,从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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