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烟传


飞烟传

(一)

赵象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小混混,因为他常常在早晨带上一包干粮爬到树上去,一直呆到干粮吃完以后,肚子饿的不行了才爬下树,又重新带上干粮爬上去。

他在树上可不仅仅是打瞌睡,他还到处乱看,谁家的姑娘媳妇长得漂亮或者丑陋、每家每户最隐秘的事情,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但看了,还到处乱说。等他睡醒了,就会趴在树枝上,张大嘴巴对着长安城宽阔的大街讲李大姑娘背上的黑痣、张家奶奶的洗脚水有多臭、王二麻子昨晚溜进了孙大娘子的后门……所以谁都恨他,因为每个人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津津有味的听完别人的私隐以后,接下来就会听到自己的故事。

赵象还在树上吃喝拉撒,常常有过路的人头上被垃圾粪便狠狠的砸住,等人家抬头骂的时候,赵象已经哈哈大笑着爬到另外一棵树上去了。他就这样每天像一只大鸟,在长安城的上空飞来飞去,硕大的屁股在长安市民的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并且随时扔下一些污物,很可能会掉到别人脸上,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痛恨他,他害得每个人出门都要打伞,不管是天晴还是下雨,凡是他路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片骂声。

有人做了弹弓想把他射下来,但是大唐的土地太肥沃了,连长安城里的树木也长得不同寻常的茂盛,赵象可以轻松的往树冠里一缩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等他知道大家都讨厌自己以后,他就更少下地面了,即使偶尔下来一趟,也常常在半夜,当然是去装干粮而不是下来方便的,他在树上已经很方便了。这样大家就更恨他,因为被砸头顶的频率更高了。

大家都约好了一起不理睬他,因为跟一个站在树上的人说话会显得自己很矮,赵象就这样让整个长安城的人变成了矮子。

(二)

我就是那个叫赵远的家伙,我已经在这家医院住了好几年了,具体多少年我也不知道,因为我看不懂数字,只知道院子里这棵大榕树上的燕子飞走又飞回好几次,所以我想应该有好几年了吧。

今天护士小姐告诉我下周要测试了,我们这里的病人每年测试一次,过关了就可以回家,你可能也猜到了,这几年我每次测试都没有过关,所以就一直待在这家医院里,不过现在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甚至都有点不想离开。院长是个圆圆的胖子,他喜欢冲着别人隙牙裂齿的微笑,他的脸那么圆,不多的头发搭在额头上,露出门牙的时候很像一只鼹鼠,体型巨大的那种。

刚才跟我说话的护士小姐就很漂亮,我本来很想跟她多聊几句的,她却翻了翻白眼转身走了,她的白眼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晚上做梦会梦见那双雪白的眼睛。

我很喜欢院子里那棵榕树,它不仅是我的计时器,我还常常幻想自己住在树上,躲在茂密的树枝里没人发现。有这样一棵大树的医院让我很安心,我从来不惹事,安安静静呆在树下,不像其他病人有事没事钻出来大吼几声,然后被工人架着拖到禁闭室去。昨天有人站在院子中央发表演讲,大概讲的是国际形势,但是声音太大了,所以也被工人拖走了。

我从来不大声讲话,也不喜欢演讲,我只写字,写一个叫赵象的人在长安城的树上攀来攀去,每天写好后我就把稿子藏起来。后来我在房间的墙壁上发现一块砖是松动的,我试着摇了摇,砖头可以取下来,我就把稿子放进墙里,再把砖头嵌回去,一切安好。这就是我每天的工作。我非常安定,就像医院的名字一样。

(三)

赵象还在长安城的树上乱窜,全城的人都不搭理他,他渐渐觉得有点无聊,很想搞点动静出来,正在考虑要不要往王员外的院子里撒尿?这样很快全城的人就会听到员外大娘扯着尖细的嗓门诅咒赵象的声音。

突然他发现有户人家二楼的窗子被推开了,一位姑娘探出身子左顾右看。赵象吞了吞口水,心里赞了声“好漂亮”,而且这位漂亮姑娘见到赵象也没有马上躲开,这让赵象有点感动。他很快反应过来,人家一定是新来的,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赵象赶紧乘着姑娘没明白过来,站在树枝上和她打招呼:“嗬,说你呢,叫什么名字?”

姑娘冲着树上的赵象眨眨眼,很高兴有人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和自己说话,她赶紧回答:“我叫步飞烟。”

赵象觉得这名字很好听,于是邀请飞烟姑娘出来一起玩,赵象站的树枝正好跟飞烟的窗口一样高,中间只隔了一尺的距离,飞烟有点犹豫,她不怎么会爬树。

“来,一跳就过来了嘛!”赵象在枝头鼓励她。

飞烟果然轻轻一跳,居然就越过窗栏飘到窗外了,赵象这才发觉步飞烟真的像一缕轻烟一样轻,他连忙伸手抓住飞烟的手把她拉下来,不然她不知道会被风吹到哪儿去呢。

“你一直都这么轻飘飘的吗?”

“是啊,是啊”,飞烟忙不迭的回答,对自己的轻浮有点不好意思。

赵象觉得终于遇到可以一起待在树上的伙伴了,他在树枝间攀爬的时候飞烟就漂浮在旁边,他们可以在树上待很久很久,钻到最深的树丛中间去,谁也不会看到他们。飞烟也很喜欢这个会爬树的人,她自己飘到半空的时候也有人陪伴,而且她很快学会了从树上扔东西下来,长安城的人觉得地上的垃圾粪便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头顶也被砸得更惨,他们只知道臭骂赵象,却不知道树上多了一个人。飞烟很喜欢这个游戏,每天趴在窗口缠着赵象带她一起玩。

(四)

我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步飞烟”这个名字的时候很为这几个字感动,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被风吹来吹去的姑娘,因为取了这样一个名字的人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我还是每天站在榕树底下仔细观察茂密的树枝,看得久了会觉得有个穿薄纱的女孩子在树枝间飘来飘去。

“赵远,明天要测试了,你不去准备一下吗?”,路过的护士小姐好心提醒我,她觉得我平时表现很好,完全有资格出院,但是老是通不过测试,她有点替我不平。我平时不说话,测试的时候也不说话,鼹鼠院长坐在我对面,大门牙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还发出咯咯的笑声,不管他怎么嘲笑我,我就是不说话,他们拿我没办法,我就继续待下去了。

我说过我很喜欢这里的大树,这是真的,何况树中间还有位轻飘飘的姑娘,她有个很动听的名字,叫步飞烟,我觉得自己爱上了她。我在树下守候她的时候暗暗下了个决心,要为她写一篇小说叫《飞烟传》,为了怕她寂寞,我还让赵象去陪伴她。我每天都在悄悄的写,写好了就藏在砖头里面。

(五)

飞烟越来越喜欢跟在赵象后面,一边在树枝间穿行,一边往树下扔东西。他们坐在枝头休息的时候,飞烟告诉赵象她是武公业家的小妾,刚刚被武公业从临淮买到长安来的,赵象想起来武公业是长安城里最有钱的人家,他家的楼房修得最高,从前他在树顶上跳来跳去的时候常常被武家的楼房挡住去路。

武公业是个软绵绵的胖子,喜欢中午到院子里晒太阳,他的身体在阳光的照晒下会变得越来越蓬松,就像一颗涨大的气球,几乎要塞满整个院子,到了晚上他又慢慢平摊下来,铺在地上,像一张巨大的蒲草席,飞烟就跳上去躺在上面,武公业再卷起来,有时候卷得太紧,把飞烟勒得踹不过气来。飞烟很讨厌这张蒲席,尤其是它还有一股鳗鱼味,让飞烟觉得自己被鳗鱼缠住了一样。蒲席上还会有一双瞪得很大的眼睛狠狠的盯着飞烟,武公业是从来不睡觉的,他的眼睛又很大,飞烟不敢皱眉头,只好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这天飞烟坐在枝头东张西望,随手摘下树上的浆果往地上扔,要是有人被砸中了他会象征性的抬头骂上几句又接着赶路,长安城的赵象已经让人们对天上掉东西习以为常,骂人只是礼节性的回访。但是这次飞烟扔下的浆果却砸到了一个老婆子身上,她哎哟的叫了一声,飞烟定睛一看,认出来是武家的婆子,飞烟觉得好畅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吸引了地下的婆子往上看,她也认出树上的女孩是步飞烟,不远处坐着赵象。老婆子大怒,破口大骂着离去。

回到武府的老婆子意犹未尽,正好遇到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武公业,老婆子在一堆海绵里找出一只耳朵,对着耳朵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步飞烟和赵象的坏话,他俩在树上一定没干什么好事。

武公业一激灵,跳起来往楼上飞烟的房间跑去,里面果然没人,武公业气得胡子变成了绿色,焦黄的脸上像长了一堆海草。他叫来家丁,令他们在每个窗户上钉上木条,又把院墙修得更高,让每个家丁佩戴上弓箭,只要看见赵象就疯狂射击。

等飞烟一回家,武公业就一把抓住她,把她带到最高的楼房关起来。这座楼房是武公业亲自设计的,外墙是坚实的青砖砌成,里面有旋转楼梯,飞烟手上脚上都拷着生铁镣铐,链条的另一头嵌进石柱里,飞烟只能围着石柱飘来飘去,她因为拒绝吃饭变得更瘦了,也更轻了。

(六)

赵象还是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抹抹嘴巴就来到飞烟窗口的树枝上,打算喊飞烟出来,没想到迎面射来一阵箭雨,幸亏赵象手脚麻利,嗖的躲到树干背后才没被射中。赵象摸摸胸口,好半天才使狂跳的心平静下来,然后三两下跳走了。

写到这里我开始替步飞烟担心了,要怎样才能救出她呢?我想让赵象造一座机弩,对准城堡一样的武府射击,最好有一门火炮,先轰掉武府的大门……

“赵远,问你呢,怎么还是不说话呢?”,鼹鼠院长自以为循循善诱的从桌子对面问我。

我根本没听到刚才他们问我什么了,傻傻的望着他们。

“赵远,想出院吗?想出院就认真回答问题,这是考试哦。”

我在构想一架机弩的设计,我在脑袋里画图、计算弧度,赵象起码要砍两棵树才成。我算好了射程、炮弹轨迹、距离,把机弩和火炮安放在长安城外,对准武府大门,轰开以后我冲进院子,面前是那座碉堡,武公业把它叫做“迷楼”,我往楼上跑去,楼梯沿着围墙一圈一圈旋转,我一直往上跑,怎么也跑不到顶,渐渐的我开始头晕了。前面仿佛有一缕薄纱飘舞,等我跑近了却又什么都没有了,我在“迷楼”里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飞烟。

拐角处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先前的老婆子,我拉过她,问飞烟在哪里,她咯咯笑着说,飞烟嘛,当然是飞走啰。

(七)

后来我拿开房间里的砖头,里面的稿子已经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认不出来了,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写过《飞烟传》这篇小说。

我还在医院里,每天都到院子里盯着榕树看,希望从里面找到一点步飞烟的蛛丝马迹,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我甚至不知道赵象后来到哪儿去了,后来我看到一个唐朝人写的小说也叫《飞烟传》,里面说赵远其实就是赵象,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我还记得长安城里冰冷的石板路,城外黑黝黝的护城河,冬天的白雪飘进河水陡然消失,我常常一个人冒着满天飞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我在寻找一缕轻烟,也许我永远都不能找到她,但是我愿意永远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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