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项链


钻石项链

我走进丽都饭店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我选了熟悉的靠窗的位置坐下,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见整条大街的情景,只要是走在这条街上的人,我可以从他刚刚出现在街头的那一刻一直观察到他消失在街尾。我很喜欢这种纵观全局的视野,也喜欢饭店的戚风蛋糕和烟熏三文鱼,绯红的鱼肉上覆盖一层雪白的法国尼斯奶酪,撒上星星点点的罗勒,配几根翠绿的芦笋,再加上一杯霞多丽白葡萄酒,我可以在这里消磨掉整个下午。当然我也不会忘记翻看今天的报纸,今天上面的新闻将格外吸引我的注意。我按一下餐桌上的铜铃,服务生赶紧走过来,恭恭敬敬的问:“先生,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把今天所有的报纸都拿一份过来。”

“好的,先生。”服务生毕恭毕敬退下去的时候不忘偷看我一眼,是的,我穿的是真正的萨维尔西装,腕上的理查德米尔手表虽然低调,但是也不会躲过这势利鬼的眼光,他一定在猜,我要么是商界大亨,在关心市场动向,要么是政界巨鳄,在关注民意选情,不,不,就像所有见过我的人都会猜错那样,谁也猜不到我的职业,我就像城里所有的纨绔子弟那样衣冠楚楚,风度翩翩,我出现在所有的晚宴舞会上,我的身份千变万化,我的面孔像纳喀索斯一样英俊迷人,我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收集女士们的珠宝首饰,这项技能是我从社会大学这所世界名校学来的,我是其中的佼佼者。

昨天晚上,我就混进了一场慈善晚宴中,当时我手里端着一杯玛歌红葡萄酒正在奢华的大厅里游荡,观察前来赴宴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女士们,我热爱这些女人尤其是戴在她们身上的首饰,我一直认为,一件精美的首饰能使任何一位平凡的女士变成宴会上的公主、皇宫中的女王、丛林里的仙女。我就像那只著名的卡地亚豹子在珠宝的丛林中穿梭,评价它们的成色、价值,但是让我感到很失望的是:这晚来赴宴的女士们大多戴着廉价的仿制品,虽然她们的耳环、项链、戒指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光芒万丈,但是瞒不过我的法眼,都是假的,“这些吝啬鬼”,我面带微笑,心里狠狠的咒骂她们,“恐怕要害得我今晚白跑一趟了”。

我百无聊赖,打算再过一会儿就溜回去跟我的床约会,也许打个电话把那个叫玛丽的姑娘叫来。世界上除了珠宝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吸引我。

这时,旋转门开了,一位光彩照人的女士走进来,她本人就像一颗钻石一样完美无暇,高挑的身材裹在银色薄纱晚礼服里,她的脸像六角钻戒那样精致,更妙的是,那张绝美的脸下挂了一串真正的钻石项链,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完美的钻石了,我不想去形容那些钻石有多美,在真正美丽的事物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我再也挪不动脚步,心里只有一个愿望:一定要把这串项链搞到手。

我打听到她就是著名的玫瑰夫人,据说她的先祖曾经是一名君主,难怪她身上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贵族气质,那个一直陪伴在夫人左右的男士就是她的丈夫彼得,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

“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呢!”,一位摇着鹅毛扇的太太转身对她的女伴们酸溜溜说。

“可不是,法律应该规定两个人结婚后恩爱时间不得超过六个月”,其中一位太太咯咯咯的笑起来。

“人家现在还形影不离呢。”

“听说不久前,彼得先生还为玫瑰夫人杀过人呢”,鹅毛扇太太眉飞色舞的提起话头,然后停下来,摇着扇子,等待她的女伴们发问,站在旁边的我也竖起耳朵静听原由,果然太太群里一阵兴奋,央求她接着讲下去。

“有一次玫瑰夫人房里出现了一名歹徒,被彼得先生发现了,先生勇敢的冲进去把歹徒一把推到楼下摔死了”,鹅毛扇太太得意于自己的博识,“虽然玫瑰夫人也受了点伤,不过总算是平安度过了。这件事连报纸都没有报道过,名门望族都要顾体面的。”太太们一阵唏嘘议论纷纷,我也总算熬到了晚宴的尾声。

我提前钻到衣帽间,趁人不备拿了一件服务生的制服穿上,认准了玫瑰夫人的银狐毛大衣,拿在手里站的端端正正,等待夫人来取大衣。

当我远远看见夫人走过来时,立刻趋步上前,将夫人拦在纷杂的人群外面,提起衣领,温柔的将大衣披在夫人身上。衣服上的狐狸毛一色的银灰,每一根毛都长而光亮、顶端点缀一个小白点,就像满天星星撒在草丛中,摇曳生姿,我的手指在狐毛中穿梭,轻轻滑过夫人优美的颈项,我有信心使这微妙的触摸达到令人陶醉的地步,神不知鬼不觉摘下项链,一抬手滑进衣袖里,然后混在人群里走出了晚宴现场。

现在我就坐在这里悠闲的等待专门负责转运的加林来取货了,只要把项链交给他,晚上他就会把钱带给我。干我们这一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熟悉的领域,分工合作,即可以提高效率,又可以保障安全。

我慢慢翻看报纸,你可能难以理解我这种人的心理:我做下了惊天动地的事业,但是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又不能告诉所有人,知道我神奇本领的只有一会儿要见面的加林,一个鬼头鬼脑的小秃子。我唯一的自我满足的途径就是查找报纸上的新闻,我的事迹总是会被记者添油加醋的宣扬,他们惊呼这些贵重的首饰不翼而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可能是被神仙取走了。我每次看着这些夸张的报道都觉得心理上得到了巨大的满足,这种满足跟抚摸钻石的表面、感觉它的冰冷质地不相上下,在大白天阅读这些报道让我产生一种在阳光下建功立业的错觉。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理查阅报纸,在上面寻找关于昨晚的报道。找到了,果然是大肆渲染“玫瑰夫人价值连城的钻石项链昨晚失窃”: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正戴在夫人脖子上时。你看看,有多神秘,哈哈哈,我开怀大笑起来。

突然我看见报纸的夹缝里有一则小广告,上面说:希望拿走项链的人跟如下电话联系,玫瑰夫人启。

这条并不起眼的广告刺入我的眼帘,它仿佛是玫瑰夫人写给我的私人信件。从来没有失主会希望直接跟窃贼对话,自然会有人替他们跑腿办好一切事务。我仿佛看到玫瑰夫人娇艳的双唇正对着我的耳朵喃喃低语:来吧,来跟我说一说项链的事。

一个戴鸭舌帽的人走进饭店,径直走到我面前的桌子边坐下,我失去了警惕,居然没有注意到,幸亏他就是加林:“嘿,带来了吗?今晚有船要出港,船老板答应带走。”加林目光游离,坐在椅子上也习惯性的东看西看。

我当然把项链带在身边,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把它交给加林,只要交出去,我的任务就结束了,旧的一章翻过去,新的一页又开始了。我却突然犹豫了:“不,我想暂时不给他了。”

“什么?”,加林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没什么,我想留着”,我尽量淡定的说。

加林一定以为我发疯了,连我自己也觉得有股神经不对劲,我觉得一颗老心砰砰直跳,我摸一摸胸口,庆幸还没有长出老茧,我问自己:“你想怎么样呢?”

我的心回答我:“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也好。”

我留下了项链,加林临走前奇怪的盯着我,他坚信我离发疯不远了。

我按报纸上的号码打过去,果然是玫瑰接的电话,她的声音如此温柔:“是你吗?你就是那位先生?”

“是的,是我。”我们就像在对暗号。

“我们见见面好吗?”

“为什么?”

“我想买回那串项链。”

“你为什么要自己花钱买回项链,据我所知,保险公司也会赔你那么多钱的。”

“我想要回原来的项链,它对我有特殊意义。”

“好吧,我不管你有什么原因,我可不忍心拒绝美人的请求。你愿意花多少钱?”

“50万。”

“100万。”

“先生,到今天晚上我最多只能凑够70万,你肯定希望尽早拿到钱吧,我一拿到项链就去警察局销案,你就自由了。”

这对我很有吸引力,可以让整件事情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完全消失,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彻底的销赃?又可以见到可爱的玫瑰夫人:“成交。”

电话那边轻轻笑起来:“那我们晚上见。”

“可以,不过我只想见你,不想见警察。”

“你放心,我不会叫警察的,你也知道我没必要这样做,我可以等着警察替我找回项链,或者保险公司赔我一大笔钱,完全没有必要以身犯险出去见你,先生,你说对吗?”玫瑰夫人彬彬有礼的说。

我对着对面的空气点点头。谈好时间和地点以后,我挂掉了电话,在心里对整件事情进行了反复的分析,确保没有任何纰漏,我放心了。

到了晚上,我比约定时间提前一刻钟到达,但不是约定的地点,而是对面的一条小巷,我把项链用报纸包好以后,打开巷口的一个垃圾箱,用透明胶把这包纸粘在箱盖上。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慢慢晃到对面的青草街,这就是我们见面的地点,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不一会儿我看见两个人走近我,是玫瑰夫人和她的丈夫,这我能理解,哪个女人敢一个人到这么一条偏僻的小街上会见一名小偷?叫上丈夫陪伴也算正常。他们慢慢走近,夫人戴着蕾丝手套把小手包搂在怀里,彼得先生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我毫不怀疑里面放的就是钱,

我走出阴影,跟他们打招呼:“你好,夫人”,我也对彼得先生点了点头。

“你好,先生,项链带来了吗?”玫瑰夫人把胸前的包搂得更紧了,虽然她那么紧张,但还是那么温柔美丽,跟她一起生活的人该有多幸福啊!

“带来了。”

彼得先生走上前一步,站到我面前,冷冷的说:“能把它给我吗?”,他的脸像刀削一样冷酷。

“当然可以,不过我要先看到现金。”我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是因为现在项链不在我身上,就算这时冲出来一群警察,他们也不能指控我,晚上出来散步总不犯法吧。

“彼得,把钱给他吧。”玫瑰夫人亲昵的说,她柔软的声调令我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冷静下来,小子,我告诫自己。

快要成功了,彼得先生埋头打开公文包……天啊!玫瑰夫人手里举着一把微型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我,她居然会为了一条钻石项链杀人,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逃不掉了!

“对不起”,玫瑰夫人轻声对我说了一句,我闭上了眼睛,“完了”,我想。

枪声响了,我没有感到疼痛,没有感到子弹的冲击力,没有大量流血而缺氧的感觉,但是有人倒在了地上,我挣开眼睛,是彼得先生躺在血泊中,玫瑰夫人站在被她枪杀的尸体旁边发出一声声惨叫:“快来人啊,杀人了!”那把枪正躺在我的脚边。

电光火石之间,我弄明白了怎么回事:玫瑰夫人杀了她的丈夫,然后嫁祸给我。我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替罪羊。我克制住大脑的一阵阵眩晕,我得赶紧救自己。

“夫人,别叫了,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你以为我会把项链揣在兜里吗?你凭什么说我是为了抢交换项链的钱而杀了你丈夫的呢?我只是听到枪声过来看看而已,我亲眼看见你扔的枪。”我说过,我是优等生,我冷静的语气终于让玫瑰夫人停止了尖叫,她脸色苍白、两眼发直,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趁这会儿空挡,我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几条街,再也没有回头。

第二天早上,我在广场边的咖啡厅坐着,呷一口浓郁的清咖啡,毫不含糊的苦味在舌头上打转,然后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苦到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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