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歌的报复


玛歌的报复

我的故乡是一座靠近大山的小村庄,天晴的时候站在家门口就可以远远望见雪山的顶端高耸入云,使天地之间没有分界。村子里常年刮着雪风,即使是炎热的夏天也偶尔会有一阵冷风吹进来。我们村子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夏天的暴风雨会让湖水上涨,淹没附近的草原。狂风吹来的时候,湖面起先是一阵浓黑,然后一层雪白的涟漪浮起来,从湖的中间向四周洋溢,将草坪变成一片沼泽地。我们都热爱这片土地,爱这茫茫草原上的牛羊组成的诗篇,还有鲜花和水果谱写的副歌。

我年轻的时候也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向往山外面的世界,我选择了从军的生涯,战争把我带到了我从没想到过的遥远之地,经历了腥风血雨的洗礼后,我知道了温柔宁静的可贵。战争结束后我留在了城市里,因为我遇到了一位可爱的姑娘,我们结了婚,生下了一个男孩,我们给他起名叫彼得。就在我以为我的一生已经被打上烙印,注定要安静平淡的度过余生的时候,不甘寂寞的死神来访了,他毫不客气的替自己选择了最美的祭品——我温柔美丽的妻子,那时候彼得只有四岁。埋葬了妻子以后,我对这座城市再也没有任何留恋,我带着我们的独子回到了我的故乡,这座靠近雪山的小村庄。

我们这座村庄小得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到底有多小呢?让我向你描述一下:我们村里所有的行政长官都是业余的,村长是奶牛场的场主,警长需要每天下地种田,消防队长家里的鱼塘常常作为备用水源,而我呢,因为我在城市里待过很多年,我一回到村子就荣幸的担任了村里的邮政局长,当然,整个邮政局也就只有我一个人,我要替整个村子的人往村外邮寄东西,还要把外面邮寄进来的东西收好,再开着我的老吉普车送到收件人手里,这个职务就相当于村子的外交官,我的异乡经历使我成为不二人选。我自己则靠继承我父亲的杂货店为生。彼得渐渐长大了,我出门送邮件的时候他会替我照看店铺。

今天,当玫瑰走进我的杂货店的时候,整个屋子都亮堂了。玫瑰有多美丽?你见过清晨含着露珠的玫瑰吗?它们在我们的玫瑰面前都要为自己的丑陋感到羞涩,她的眉梢入鬓,眼角流波,难得的是一头红棕头发,在太阳底下苒苒生辉,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但是这样的美貌对我不起任何作用,我知道这只是种族使然,并非个性,想想我那美丽的妻子,她那婉转的歌喉,她那温柔的一瞥……

你猜我这时看到什么了?我那十六岁的儿子彼得,停下手中正在擦洗吉普车的活儿,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玫瑰转动不开了。我的天,我几乎忘记了彼得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勉强算个男子汉了,我只记得他四岁的时候围着妈妈的床呼喊她起来一起玩,然后我带着他回到故乡,他很快跟所有见到的动物都交上了朋友,却从来没有人类的异性朋友。我差点忘了,我的彼得也会慢慢长大,他总有一天会找到心爱的姑娘跟她结婚,离开我,去创造他自己的家,光是想想我都觉得心脏受不了。

玫瑰已经走到柜台前把她妈妈织的地毯放下,要邮寄到城里的销售商那里去卖掉。玫瑰的妈妈织得一手好地毯,毯子上无论是花卉还是鸟兽,无不栩栩如生,这些地毯在城里会买个好价钱。可惜,玫瑰的妈妈上个月去世了,剩下二十岁的玫瑰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她的父亲去世得更早,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生病故去了。

“大叔,麻烦你送到这里“,玫瑰递过来她妈妈从前写下的地址。

“好的,放心,我下午进城就送过去“,我把地毯卷起来放在柜台里面的桌子上。
彼得一动不动的盯着玫瑰的背影,这眼神让我觉得窝火,该教训一下这个傻儿子了:“彼得,干活去!”,我大吼一声。

“车已经擦好了,爸。”

“再擦一遍”,我蛮横的命令他。

彼得不情愿的端起一桶水往车身淋去,然后拿起帕子开始擦车,但是——我简直拿他没办法了——他的眼睛还是离不开玫瑰。玫瑰出门的时候扭过头冲他眨眨眼,摇着丰满的臀部慢慢从他身边滑过去。我的彼得痴痴的望着玫瑰逐渐消失的背影,灵魂跟着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

“嘿,老头子!”,我被一声铜锣般的叫喊声唤醒,原来是村头的玛歌来寄信。玛歌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小姐,在村里除了一个侄子以外没有别的亲人,她的侄子加林是我们村里的老师,好像是在城里读了大学又回来教书的,是个安安静静的孩子,平时难得见到他出门,因为他的爱好除了看书就是制作木偶娃娃,他可以在桌子前坐上几个小时,精心制作出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娃娃,我见过,真的漂亮,虽然明明知道是假的,但是人们还是要用形容美人的语言去赞美他制作的娃娃。

我们村里的人天性淳朴,绯闻是大家默认的最佳游戏,大家兴致勃勃的谈论别人的绯闻,却是致力于怂恿,并非制止。听说玛歌年轻的时候跟玫瑰的妈妈一起追求过玫瑰的父亲——我们村里最手巧的木匠,但是玫瑰的妈妈,那时候还是个漂亮的年轻姑娘,有一天突然挺着大肚子来到村里的小路上慢腾腾的散步,全村的人都惊呆了,都在猜测这是谁的孩子,最后眼睁睁的看着玫瑰妈妈笑吟吟的走进了木匠的家,没过多久他们就结了婚,生下了小玫瑰。玛歌气得咬牙切齿,跳着脚的咒骂玫瑰的妈妈。

“咦,那是什么?”,玛歌认出了玫瑰妈妈织的地毯,此时正放在柜台里面的桌子上,我想收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她往柜台里面挤,我连忙拦住她:“这里不能进来,玛歌,你知道规矩的。”

身强力壮的玛歌并不动手,只管挺着胸脯往里挤,我反而缩着手不敢靠近她,她往前走一步,我被逼得往后退一步,她就顺势挤进来走到地毯前:“啧啧啧,这花色过时了,针脚不匀称,这绿色用得真难看”,她一边翻弄地毯一边挑剔。

“好了,玛歌,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计较有什么意思呢?”我好心安慰她。

“哼,那个老太婆真不要脸,我看她的女儿也是个风骚娘们,我看人准得很,你别不信,准得很,哼!”

“玛歌,你这样就不好了,怎么说到人家女儿那里去了。”

“一家人都一样,有其母必有其女,你等着瞧。”玛歌那张嘴真是不饶人。她放下地毯的时候还不忘“一不小心”把地毯碰到了地上。

我只好自己弯下腰捡起地毯。

“你等着瞧!”,玛歌从我身边紧贴着我挤过去,我躲不过,搞得脸红耳热,却把她逗笑了,“我一定会报仇的!”,她丢下一句话,得意洋洋的走出我的店铺。

“老巫婆!”,我只能冲着她的背影悄悄骂一句。

没过多久就出事了——玫瑰失踪了!

警长到我的杂货店里来让我打印寻人启事,需要发送到周围的城镇去。我一边按警长的吩咐操作打印机,一边跟警长聊天:

“是怎么发现玫瑰不见的?”

“玫瑰的邻居两周没看到玫瑰出门了,就去她家敲门,发现她没在家里,又等了几天没见她回来,就到我这里来报警了。”

“派人去找了吗?”我有点替玫瑰担心。

“找过了,你也知道我手底下有多少人,加上消防队也不超过十个人。我想,接下来组织全村的男人一起上山、到湖泊周围寻找,不过……”,警长低下头,抚弄着腰上的皮带,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也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失踪了凶多吉少。

“我们大概只能找到她的尸体了”,警长遗憾的说。

我默默的点点头,可怜的姑娘,这么美丽,生命刚刚才开了头,就要走进无尽的黑暗。

警长走了以后,我坐在店门口的椅子上望着远方的雪山沉思。“突突突——”,彼得开着我的吉普车从远处驶来,停在店铺门口,他跳下车,甩一甩头上的汗水就往屋里走。我心里一动,喊住他:“上哪儿去了?”

“你不是让我替你到城里送信去了吗?”彼得怪我记性坏得就像是在故意找茬。

“你去的时候从山坳左边走的吗?”我不放心的问,玫瑰的家就在左边。

“是啊,怎么了?”彼得找了一个离我很远的椅子坐下来。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从那边走吗,你怎么不听的”,我心中起火。

“我想走近一点的路嘛。”彼得看我的神情仿佛我是个老糊涂,我的怒气更大了。

“你知道玫瑰失踪的事吗?”

“知道”,彼得漫不经心的回答让我心惊胆战,“警长已经通知全村的男人一起去找了,我一会儿也要参加搜寻队伍。”我没想到彼得居然对此很兴奋,我想起他看玫瑰的眼神,越来越担心。

彼得看我严肃的样子,以为我不让他去,生气的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反正我要参加,你说什么也没用。”他气呼呼的走掉了。

我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彼得那痴迷的眼神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彼得果然和村里的年轻人都去搜索了,半夜才回来,他告诉我他们搜遍了整个雪山的山脚和湖泊周围,都没有任何发现,“放心吧,爸,警长还会组织我们去找的”,彼得疲倦的倒在他的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我担忧的看着放在房间角落里的斧头,他每天轮着斧头在屋后的河边砍来砍去,问他要干什么,他回答:“砍树。”

我警惕的问:“砍树干什么?”

他的回答是:“爸,你别管那么多行不行,我又不是孩子了。”

对,彼得已经不是孩子了,却更让我担心了。他看着玫瑰的眼神和斧头的寒光在我面前交错闪烁,要是,我是说要是,彼得去找玫瑰,向她表达感情而遭到了拒绝,他会不会举起斧头,我不敢想下去。

我站起身走进卧室,从床下拖出一只大箱子,我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把猎枪。多年前,我刚刚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用了大部分的抚恤金购买了这把猎枪,我想用这把猎枪保护我的家,我温柔善良的妻子按住我擦拭猎枪的手:“亲爱的,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用到它。”我答应了,不过后来我还是常常用到它,用来打野鸭子,为我们的餐桌增加了不少美味佳肴。

今天晚上,我终于又把它取出来了,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只知道,我明天要参加警长的队伍一起去寻找玫瑰,如果有证据证明是彼得干的,我不知道该用这把猎枪保护我的家庭还是用来维护正义。我站在彼得的门前,从门外看着睡着了儿子,我在心里告诉他:“男子汉都要为自己的名誉做出牺牲的,孩子,我们都不能例外。”我下了决心,如果真是彼得干的,我一定亲自押送他,把他交给警长。

我走到屋外,对着漆黑的天空喃喃自语:老妻,我对不起你,我会尽快来跟你赔罪。

然后我回到我的房间去,今晚要好好休息。

第二天我扛着猎枪跟着一队人到处巡视,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没有找到玫瑰,接下来的第三天、第四天……我们每天都在丛林里穿梭,在湖畔徜徉,在雪山上跋涉,没有,没有玫瑰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尸体,玫瑰就这样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最后,警长宣布放弃寻找:“也许,她自己出走了,到山外的某个地方去了。”这是对我们大家的安慰,我们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慰。

艰难的时间还是过去了,生活还是要继续,村子逐渐恢复了平静。我的心慌意乱也一点点平复下来,“没有找到尸体,也许玫瑰还活着,在某个地方幸福的生活着”,我常常在空闲的时候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望着远方陷入沉思,总觉得心里有一块伤疤,不愿去揭开它。

“老头儿,把这个给我邮寄出去”,耳边传来玛歌的声音,她从来都是叫我老头儿,就好像她自己还年轻一样。她把一盒包裹放在柜台上。我只好站起来接收玛歌的寄品。盒子打开了,里面整整齐齐放了一排木偶娃娃,雪白皮肤,黑漆漆的大眼睛,红艳艳的头发……红艳艳的头发!我仿佛看见了谁,我一抬头,看见了玛歌狡黠的笑脸,这笑脸中有多少邪恶的成分,我难以估计。

我不露声色的收下这盒木偶娃娃,然后亲自送玛歌出门,希望尽量安抚她不要让她太慌张。玛歌今天兴致很高,刚才在店里就东摸西摸,任何触手可及的东西都要拿起来把玩一下,最奇怪的是,她居然说起了玫瑰妈妈的好话,说她漂亮,手巧。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么多年来,我只听见玛歌对她的咒骂,今天第一次听到她的赞美,还真有点不习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玛歌的可疑。

我送走玛歌回到店里的时候,彼得已经从商店的后门进来了,他正对着木偶娃娃出神,我走过去打算撵走他:“彼得,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收拾一会儿就关门了。”

“不,爸爸,你看这是玫瑰的头发”,彼得一下子把我的心思点破了,“她的头发真美,对吗?”,彼得欣喜的看着木偶上的头发。

“对,真美”,我附和着他。

不难想象,玛歌杀死了玫瑰,把她埋葬在不知名的地方,还把她的头发剪下来,逼着她的侄子制作成木偶娃娃,这就是她的复仇计划。她到邮局来展示她的木偶娃娃就是存心来炫耀的。这个老巫婆,我心里咒骂一句。

第二天,我没有去杂货铺开门,打发走了彼得后,我带上擦了一晚上的猎枪钻进我的老吉普,开着它一路冲到了玛歌在村子尽头的家门口。我猛踩一脚刹车,提着猎枪一步跨下来,我只觉得自己有义务去维持难得的正义,我们的村子现在就是我的家,我还是一名老战士,就要保护我们的家园,就像我以前做的那样。

玛歌正站在屋子前头,我走上前:“玛歌,我说,我得跟你谈谈玫瑰的事。”

“玫瑰怎么了?”玛歌扯着铜锣嗓子大喊大叫,“她怎么了?你要来找我。”

我的左臂紧紧夹住猎枪,枪筒已经擦得亮堂堂的,该上油的地方上好了油,里面有两颗子弹,现在它就像年轻小伙子那样灵活,我得警告她对仇人的孩子下手真不地道,她应该受到惩罚。

“姑妈,是谁来了?”从玛歌背后传来温柔的声音,天啊,居然是——玫瑰,她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摸着肚子,她的肚子微微向前凸起,背后站着加林,他好脾气的从背后扶住玫瑰,他们两双目交错对视一眼,爱情毫不含糊的在他们中间流淌。

我明白了,玫瑰和加林日久生情,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玛歌花言巧语把玫瑰骗到她的家里,让她先怀孕生下孩子再结婚。这就是玛歌的报复!我们山里人独特的报复方式!

“你想干什么,老头子,还带着枪来”,玛歌上前一步,一双大手合在一起搓了两把就向我走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后退,我还真有点怕她的大嗓门和奶牛一样的身躯,现在她正在向我走来。我一转身,没命的跑,一口气钻进我的吉普车,玛歌的叫喊声还在耳边缭绕,我关上车门狂踩油阀,一溜烟跑掉了。

我终于回到家里,正好看见彼得还在河边忙活,我想有必要跟彼得谈谈,向他道歉前段时间对他的怀疑,而且,我觉得彼得肯定喜欢玫瑰,现在应该告诉彼得玫瑰另有所属,我向他走过去:“在做什么呢?”

“爸,你看我做的鸭棚,已经完成了”,彼得得意的向我展示他的杰作。他搭了个高高的木头房子,前面还有曲曲折折的甬道,一直通向小河。

“不就是给鸭子做个窝嘛,还在前面做这么长的甬道干什么?”我觉得他多此一举。

“有了这条长长的甬道,鸭子们就可以从河里散着步回家了,它们的心情好了,晚上会睡得更舒服。”彼得今天终于有耐心跟我解释了。

“还真会多事”,我心里想,然后还是决定跟彼得提起那件事:“嗯,你知道玫瑰的。”

“是的,她的头发真美!”,彼得由衷的说。

“头发?你只喜欢玫瑰的头发?”

“对,还能有什么?”彼得奇怪的反问我。

原来我的儿子喜欢的是玫瑰的红头发,幸好这样的姑娘不难找到,我松了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我们山里人就是这样淳朴,我忍不住边走边笑起来,不能让彼得那个傻小子看到,我越走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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