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厘米


90厘米

自从我从火光冲天的爆炸中醒过来,一切都不对劲了。
我还记得昨天晚上,我独自无聊的靠在窗口望着满天星宿。其实当时我并没有遐想什么遥远的宇宙另一边的故事,遥望星空纯粹是无聊。
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一家印刷厂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打字排版,及其枯燥无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每天6点钟起床,刷牙、洗脸、6:30吃早饭、阅读报纸、7:00出门上班、12:00吃午饭、5:00下班。
我会把冰箱里的食物摆放得整整齐齐,会把墙上挂的画扶正,我不能忍受一点点歪斜。
我的生活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都无比精确。真是令人悲伤,我并不是一个数学爱好者,对天体物理也没有兴趣,我却无意中把数字的精确引入自己的生活中,还跟一颗彗星打了一次交道。在此之前,每天坐在对面桌子上的玛歌都准确的抬头看我三次,主管跑到我座位前教训我两次,老加林来回五次取样稿。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改变了一切。当时,我正趴在窗口百无聊赖的看着天空,正北方的一颗恒星在慢慢变大,起初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天上那么多星星,一个两个星星变大一点或者缩小一点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会挤到旁边的星星,宇宙那么大。
我饶有兴致的观看它的变化。
让我惊讶的是,这颗星星越来越大,扩展的速度惊人,最后连我这种科盲也意识到:原来这颗星星正在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向我飞速而来。
等我想到应该找个地方躲一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它撞到我了!一片耀眼的光亮照得我的眼睛暂时失明,有没有爆炸声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因为我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而我尚不能确定刚才发生的爆炸是幻觉还是真实,我是否真的被一颗彗星撞上了。
当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刚开始我并没有感到异样,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真是太让人惊讶了。
我想,经历了这场大灾难还活着就应该到洗手间去照照镜子,于是我向洗手间的门走去,这时候,奇怪的事发生了,我明明要一脚跨进洗手间的,但是这一脚却踢在了墙上,我伸手去摸,真的是墙啊,我的洗手间上哪里去了?它明明在我面前,我却不能走进去。
我举起双手在墙上摸索,墙面很光滑,还是我以前的房间,我想右边移动了几步,结果我摸到了墙上的一个坑,当然这个坑在我眼前并不存在,这只是我的触觉。
我还记得那个坑,是康妮临走前气急败坏的抓起台灯向墙砸去以后留下的坑,但是我记得这个坑明明在洗手间的左边门框上的。当时我正站在洗手间的左边,那个台灯本来是要砸向我的,我蹲下来躲过了。扔出这个台灯后,康妮就摔门而去,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又继续往右边摸过去,我有一种预感,洗手间就在离墙上的坑不远处。果然,几步以后我就摸到了洗手间的门,我打开门走进去,正前方应该有一面镜子,我想去照一照自己现在的模样,但是我站在镜子看完全看不到自己,我难得的机灵一动,往右边挪动几步以后,我看到了镜子中的脸。还是那张疲惫懒散的脸,我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遗憾。
我突然感到一阵尿急,这时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我和面前的一切事物都相差一定的距离,这段距离到底有多大,我完全没有把握。我理智的向马桶右边挪了几步再撒尿,幸好没有溅到地上,而我并没有站在马桶前。
我走到洗手间外的小客厅里,向前走了几步,不远处的五屉柜被我踢了一脚,柜子上的一个陶瓷花瓶差点被我撞下来,我赶紧收回脚步。
我试探性的用手对着前面的空气一推,五屉柜摇了摇。果然如此。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每周的星期六妈妈都要从另一个城市打电话来询问我目前的情况。在电话铃声的催促下,我忘记了距离,伸手去拿话筒,当然,你知道,我没有拿起来,于是我向右边走了几步,做了个拿话筒的手势,话筒升起来了,果然是妈妈急匆匆的声音:“彼得,我下周来看你好吗,给你带点你喜欢的松饼,……”,我连忙对着空气大声说:“不用了,妈妈,下周你别来,我要出差,不在家里。”
“你的声音怎么那么模糊,你生病了吗?”,几步外的话筒里传来妈妈担忧的声音。
我尽量大声的对着空中的话筒说:“没有,可能嗓子有点哑,我也听不清楚你说话。”
“那我说的下周来看你……”
“不行,你别来,跟你说了我不在家”,我着急的阻止妈妈的来到,可以肯定她会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她会觉得自己唯一的儿子发疯了。
“但是,彼得,你是校订员,怎么可能出差呢?”妈妈在电话那边轻轻笑起来,她一定猜出来我在撒谎,这个谎确实不高明。
“反正你别来了,你现在来看我不太方便”,这是实话,“改天好吗?改天”,我对着话筒的方向央求她。
“你不想看到我吗?”,妈妈的声音很失望。
我连忙说:“没有,其实我很想见到你,但是,我太忙了”,我虚弱的撒谎。
安顿好妈妈,我找到窗子旁边的椅子坐下,当然是坐在椅子旁边,这时候要是房间还有其他人,他会看到奇异的一幕:我悬空坐在离椅子不远处的空气里。
需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一定是那颗彗星造成的,它不负责任的撞了我,然后逃之夭夭。我能怎么办呢?到哪里去找到它,让它重新撞我一次,使我能回到原来的状态。我开始思考,原来的状态是什么样的?现在跟从前的差距是什么?我终于想到了,现在我跟一切都相差一定的距离,只要我掌握了这个距离有多大,我还能在找到彗星之前,暂时应付目前的场面。
我站起来,拿起尺子量了量我拿到茶杯和看见茶杯之间的距离,然后是我坐下来的位置和椅子之间的距离,门把手和开门的距离……量完了以后,我发觉我和这些东西统统之间相差90厘米的距离。
90厘米,我需要记住这个数字。我找到直尺,在屋里所有东西的旁边画上一条90厘米的直线,然后把这个东西的形象画在墙上或者地上,我就知道这个东西到底在什么地方了,否则我会被看不见的桌子、椅子、墙撞到,找不到门、拿不到需要的东西。现在我的世界成了用粉笔画虚构出来的一组线条。
我刚好偏离现实世界90厘米。
我掸掸手,粉笔灰在90厘米外腾起。
我顺利的找到厨房,站在离锅90厘米远的地方为自己做了晚饭,然后站在离水槽90厘米远的地方洗碗。在自己家里,做到这些还算顺利。我还准确的找到我的床,躺在上面小睡了一会儿。这时候千万不能有其他人在旁边观察,因为这是多么怪异的一幅景象啊,我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离床90厘米处的空气中。这一切怎么能让妈妈看到。
在家里,我还能应付过去,还不算太糟,但是我不得不出门去上班,我得和其他几十个人挤在一间办公室里工作。
十几个人挤进了电梯,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掉在电梯外上了楼。
打字机摆在面前,我悄悄看看四周,没有人注意我,大家都埋着头,双手噼里啪啦不停的按动自己面前打字机的键盘,根本没有时间抬头看看旁边的人。我坐到离打字机90厘米远的地方开始打字,只要没人来捣乱,我能顺利的打出需要的文件,然后打印出来,只要我站在离打印机90厘米外,我就能在空中协调动作把纸拿出来。这一切我都做得小心翼翼,必须时刻留意从旁边走过的人,还要警惕那些偶尔抬头的家伙。
“彼得!”,瘦高个主管一边走过来一边大喊一声,我的注意力本来集中在离我很远的稿件上,被他一吆喝,我吓了一跳,一抬手,桌子上的墨水瓶被打翻,墨水溅在另一叠稿子上。主管一看,脸都青了,他大概忘了刚才找我什么事了,只是气愤的看着我不说话。我连忙道歉,但是我不敢马上捡起墨水瓶,也不能当着主管的面整理桌子上的稿件,只能红着脸、唯唯诺诺的一个劲的说“抱歉”。直到主管终于铁青着脸走开了,我才趁人不备收拾残局。
这样下去工作都难保了。
我把整理好的稿件提前放在桌子边上,告诉老加林自己去拿。他很不高兴的瞪我一眼,仿佛我是在故意刁难他,我没法给他解释。
但是我觉得可以跟玛歌谈谈,告诉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她每天都抬头看我三次,也许她能理解我的一切。
下班以后我鼓起勇气邀请玛歌到附近的公园走走,她有点惊讶的看看我,眼睛分得太开,眼球在一片眼白中晃动找不到方向,幸亏她最终还是答应了。我们边走边聊。
“玛歌,你知道吗,最近我发现了一些古怪的事情。”
“什么事?”她开始有点兴趣了。
“我遇到了一个彗星。”
“哦,彗星。”
“我是真的遇到了。”
“我也常常看天上的星星。”
“不,不是星星,是彗星,它向我飞过来。”
“到处都有彗星的,彼得,你是说向地球飞过来?”
“不完全是,是向我飞过来。”
“那就是陨石啰。”玛歌不屑一顾的说。
“不是陨石”,我艰难的想解释。
前面有一家咖啡店,我觉得在没有解释清楚之前我不能冒险在玛歌面前展示自己的异样,我并没有邀请她进去喝一杯。
“彗星让我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继续努力。
“哦,你是说你的想法改变了”,玛歌自以为是的理解。
“是真的变化”,我咽了一口唾液。
“你是想说那颗小行星?”
“不是行星”,我纠正她。
“哦,是陨石”,玛歌轻率的说。
“也不是。”
“反正都一样嘛。”
“不,他们不一样的,完全两码事,两者很好区别的,行星是……算了,陨石是……管他呢,也没什么”,我感觉到了交流的困难,看来很难跟玛歌解释下去了,幸亏前面就是岔路口,我尽量礼貌的跟玛歌告别,她迷惑不解的看着我,或许她以为我会请她吃饭,但是,现在我不敢。显然玛歌也很难理解我说的话。
晚上,我在“沙发”上躺下来休息,当我还是正常人的时候,我应该躺在沙发上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悬浮”在沙发旁边。电话铃声响起了,我隔空拿起话筒,里面传来妈妈的声音:“彼得,怎么回事,下午卡门青舅舅来电话说你在街上看见他没跟他打招呼,你明明从他面前走过去了,彼得,你的工作是卡门青舅舅替你推介的……”
我疲惫的打发了妈妈,回到“沙发”上继续躺下。怎么办?都是因为那个东西,那个150吨重的彗星。电视里说了,昨天有一颗150吨重的彗星撞到了地球上,然后就不翼而飞了,再也没有人看见它,科学家们用任何望远镜都不能侦查到它的踪迹。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从距离窗口90厘米的墙里探出脑袋,望着遥远而深邃的夜空,盼望那颗彗星重新撞我一次。如果站累了,我会整个人从墙里钻出来,坐在“窗台”上,望着天空出神,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和世界会有90厘米的差距?
终于有一天,我等到深夜,突然一阵风吹来,对面楼顶的电视天线被折断,我心里一动,预感到又有意外要发生了,终于让我等到了。果然天际出现一团异样的亮光,它闪了闪,仿佛在跟我打招呼,而且越来越大。是那颗彗星又来了!我没有犹豫,冲下楼,不用钻进汽车就发动了它,然后在离方向盘90厘米的地方开着我的车往彗星下落的方向驶去,我一路狂奔,幸亏现在是深夜,我要去的地方是郊外,乡间小路上没有其他的车辆,我拼命的踩油门,眼睛一直盯牢这颗下坠的彗星,向原野飞驰而去。
赶到了,我看准了彗星坠落的方向,停好车,站好,张开双臂迎接彗星的撞击。我要过回我的生活了,我不想跟世界保持90厘米的距离。
它来了,越来越近……我晕了过去,但是我的生活也获救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跟周围的事物不再向左相差90厘米了,我一伸手就摸到了车门,不偏不倚,正好能摸到,没有90厘米的距离了。但是,我这是在哪儿?我环顾四周,汽车还在旁边,但是看起来变得更高了。我站起来,想要开车门,但是我必须把手举平才能拉到门把手。我想要跨进去,但是,为什么我一步没有能够上车,车的底座变得高了很多,我就像个小矮人,需要费劲的爬进去。
我跟周围的事物还是差了90厘米,只不过不是平行的90厘米,而是垂直的90厘米。
我的身体陷下去90厘米,就这样开着车回家。
从此,我有90厘米的身体被埋在地底下,我的脚伸进楼下的天花板里,我住在五楼,小腿生活在四楼。
现在我一个人蹲在电梯的下面上楼,其他人挤在车厢里,没有人理我。
我在走廊上遇到了玛歌,现在我还有一半身体在地面上。很奇怪,她看了看我,并不惊讶,而是冷冰冰的问:“你现在感觉怎样,下次,下次我们讨论一下行星的事情。”她的高跟鞋从我的肩膀上踩过去,幸亏她很轻,我并不觉得很痛。同事们匆匆忙忙的在走廊里来回走动,他们没有注意到我,我赶紧向旁边挪动几步,免得被胖子踩到。
我蹲下来,把整个身体缩进地底下的黑暗中。我的头脑一定出现了问题。
是90厘米,还是91厘米,或者多少厘米,多一点或者少一点,就算知道了我偏离自己多少厘米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在这里吗?还是在90厘米以外,我并不知道。
世界上总有一群人,和我一样跟自己偏离了90厘米的距离,他们无法被人理解。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却要承受天生的灾难。
谁能告诉我,该怎样做才能和你们沟通?
这无法逾越的隔阂,我该怎样克服?



返回小说列表